茅盾小说的暴力叙事研究
第一章 茅盾暴力叙事的故事特点
第一节 暴力叙事中的“人物”及其划分
根据在暴力事件中不同的人物扮演的角色的不同,茅盾暴力故事中的人物可鲜明地分为两类:暴力主体——群众,暴力客体——女性。当然,茅盾故事中的暴力承受者并不仅仅是女性,这个群体它包括了广大被卷入突发暴力事件中的无辜群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茅盾最集中描写也是最值得研究的就是女性。正是作为暴力主体的群众与作为暴力客体的女性之间的相互作用构成了故事情节发展的内在驱动力,其所扮演的角色的冲突也正是茅盾小说的重要内容。借用齐泽克的话我们可以对故事中的这两个群体、两种角色作一个简单的定义:暴力主体——群众——“被假定抢劫和奸淫的主体”,暴力客体——女性——“自恋的客体”。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整个故事就是一个意想中的暴力主体与必然导致暴力与毁灭的客体的冲突剧情。
一、群众——“被假定抢劫和奸淫的主体”
依据茅盾小说的描写,《子夜》中双桥镇的“匪患”、丝厂女工罢工,《小巫》中遭冤暴动的老百姓,《动摇》中的群众动乱等,暴力的主体必然是劳工、工农一类的群众,根据中国革命的历史传统来看,也确实如此。首先,几乎相同的穷困不堪的经济环境使得工农群众在特定条件(如饥荒或失业等)下能够不顾一切地聚集成群;其次,共同的心理特征以及思想与感情转向使得工农群众能够迅速地锁定对象,诸如对剥削者的愤怒等;第三,一定的外部作用力的影响与引导,如主义、信仰之类的抽象概念背后的美好愿景的吸引。事实上,从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这个角度看,群众可以比个人表现得更好,这全看环境如何。一切取决于群众所接受的暗示具有什么性质。正是群众,而不是孤立的个人,会不顾一切地慷慨赴难,为一种教义或观念的凯旋提供保证;会怀着赢得荣誉的热情赴汤蹈火。群众不只是起着破坏与摧毁的作用。但人们对于强大的力量总是有着天生的警觉,法国勒庞在其社会心理学著作《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最早阐述了群体中的个人因思想和感觉中道德约束与文明方式突然消失,原始冲动、幼稚行为和犯罪倾向的突然爆发的情况。人的生理防御机制使得人们将群众等同于“乌合之众”、一种暴虐的力量的心理预设成为可能。而茅盾的故事则采取了一种相反的态度来看待群众暴力,群众在暴力事件中成为一种“被假定抢劫和奸淫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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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茅盾暴力叙事中的故事“情节”及其特点
英国作家福斯特对于“故事”和“情节”是这样解释的:“故事叙述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事情。情节也是叙述事情,不过重点是放在因果关系上……情节把时间顺序暂时挂起来,它离开故事在自己的范围内尽量发展。”或者如俄国形式主义所说:“情节是指艺术作品内部相互关联的事件的总和。情节的特征不仅有时间性,而且有因果性……情节显示出事件的客观发展进程和自然发展顺序。”可见,情节是故事表现的因果和逻辑关系,它完全可以不遵从时间发展的时间顺序,表现出自身的展示轨迹和逻辑顺序。
齐泽克在《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中论述了暴力之三种形式:主观暴力、客观暴力和语言暴力。 其中主观暴力是被我们体验为一种将非暴力的零层面当作其对立面的纯粹暴力(主观暴力被视为纯粹暴力)。主观暴力被视为对事物“正常”和平状态的扰乱。而客观暴力是一种被其称之为“系统”暴力的东西,或者说,存在某种为了经济及政治体系顺畅运作而通常会导致的灾难性后果的东西。客观暴力正是内在于事物的“正常”状态里的暴力。客观暴力是无形的,因为它支撑着我们用以感知某种与之相对立的主观暴力的那个零层面标准。我们的肉眼或许难以看见客观暴力。尽管齐泽克所说的暴力类型更多的是哲学化的概念阐述,但鉴于暴力事件展开的一些基本特性,我们同样可以借齐泽克的理论将茅盾暴力叙事的故事情节分为两种类型:主观暴力和客观暴力。而主观暴力与客观暴力这两种情节类型根据其事件在茅盾小说中展开的序列形式,存在着各自突出的叙事特性。
茅盾对主观暴力的情节开端大都不进行详述,经常以对某个人物的描写直接开始,聚焦于人物当时的所想所感,对暴力事件的缘由和背景展示只是在人物、事件的推进中侧面表现;高潮在事件开端之后紧接而来,让人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就目睹血腥暴力的发生;而结局就像米勒在《解读叙事》中所说的,“仿佛总是能够重新开放”②,甚至常常是戛然而止的,表现出更多的不确定性。以《子夜》中双桥镇的“匪患”为例,事件开始于曾沧海躺在鸦片烟榻上生气,被派去讨账的长工阿二回来报告了七里桥开会的事情,侧面点出暴力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接着围绕告密曾沧海展开行动,在告密不成还不能决定去留的时候,枪声响起,主观暴力突然发生。主观暴力事件在茅盾小说中展开的序列形式鲜明地表现出了主观暴力的突发性这一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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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茅盾暴力叙事的类型分析
第一节 理性叙事
一、理性叙事的“论理性”
“论理”是个日语用词,有逻辑、规则、道理等意思。茅盾的作品普遍表现为一种精巧冷静的论理性,最突出地表现于他对暴力事件的理性叙事中。
叙事学中,叙事结构主要找寻的是故事内部各种情节间发生变化的关系。情节的发展由行动元操纵把握,而行动元主要受控于人物的思维,由各种相关人物角色的不同定位及其之间的力量博弈决定。这是一个相互联系着的关系链条,至于结构方法,因为本就应划入抽象思维的范畴,自然是更理性化一些。茅盾的暴力故事大都开始于暴力客体的追求行动,终结于群众性的暴力事件,或可将其概括为“追求——幻灭”的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在《蚀》、《子夜》、《小巫》等茅盾的前、中期小说里比较明显,它表现为作家对人物充满激情的追求原动力和最终注定毁灭的命运悲剧的强烈叙述欲望。并且我们大都可以将“追求——幻灭”的主题故事分为四个前后相连的序列:追求者行动的开始;敌对力量的干扰和阻碍;追求者盲目地寻求突破;追求行动反被暴力吞噬。体现为一种结构上的简单明确,诠释的是理性味十足的因果关系,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有条不紊,这就是理性叙事。作为突破,方法就是将结构复杂化,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子夜》的“蛛网式”密集结构。
叙述手法,主要有叙述方式和叙述视角两方面。茅盾暴力叙事此处之论理性,主要还是指这两方面的固定和单一,变数相对稀见。茅盾所惯常使用的就是顺叙方式(以时间为经,叙述追求过程的前前后后)和双视角(一般是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这两类视角的交替使用和叙述者与人物关系的转换,通常是第三人称,基本不出现“多视点交错”或“多视点共焦”等视点形式),其集中体现便是《子夜》。《子夜》中,除了多人物、多事件的牵扯与铺展外,整个叙述过程一直保持着四平八稳的渐进势头,顺着“追求——幻灭”的固有套路走,没有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似的不协调感。除开个别没有铺展开的枝节,本书的节奏控制得很好,应缓则缓,该急则急,读起来十分明畅轻松。而属于非理性叙事范畴的“叙事性诡计”之流,就极少在茅盾的作品中出现。
行文功底方面,茅盾的小说语言通常朴实平白、不假矫饰,极少出现唯美的文学气息,相对地具有一种特殊的冷质和洁癖,充满着简约之美和理性秩序。《子夜》即是如此,其中人物的对话大多寻常直白,很少出现模棱两可、寓意深远的含蓄语句,而人物的心理活动则通过简约的叙述和场景的烘托,溢于言表,使人一看即明,不必反复琢磨。吴荪甫的外强中干、屠维岳的机智阴险,以及林佩瑶在专制压抑的家庭生活中对初恋的伤情与缅怀……都在茅盾冷静平实的理性叙事中毕现无疑,作者以最简单质朴的语言诉说着宏大时代背景下渺小人类的挣扎求生,这可说是作品最迷人且最有意义的部分,达臻美学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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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感官叙事
一、感官叙事的“视觉体验”
以女性为中心的感官叙事在叙事结构方面虽然表现得也是“追求——幻灭”的叙事模式,但侧重的是暴力客体的女性作为追求主体在追求过程中所受到的暴力,暴力叙事的焦点也由对暴力状态中人的真实的反映的描绘转向对女体的凝视及其所引发的客体(女体)对主体(理性)的暴力吞噬的叙述,叙述策略也相对不同。茅盾的早期小说《蚀》三部曲里,从视觉方面对女体的描绘很突出的一个意象是“乳房”,就质量与频率而言,在新文学里冠绝一时。他使用的一套乳房的语汇,包括“乳峰”、“乳尖”、“乳头”等,构成他小说里“时代女性”身体话语的主要部分。虽然在他之前就有人使用“乳房”等语,但茅盾不仅丰富、更新了描绘人体的文学语言,也体现了某种源自于西方启蒙理性思潮有关“人”的观念、有关观察方式上的科学性,因此也给他小说的叙述视点带来重要影响。
中国传统文学从视觉方面对女性的打量,历来是先写服饰再写身体,以《红楼梦》为例,曹雪芹在第三回是这样描写王熙凤的:“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头上带着金系八宝攒玉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络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撒花翡翠洋绉裙。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他描写王熙凤的顺序,简单地说就是:服饰(头、项、裙、袄、褂、绉裙)、眼、眉、身、体格、面、唇。显然,服饰体现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所以要放在前边。另外,描写服饰的篇幅更多,使用的词汇更丰富。而容貌相比之下,比较简短。
即使是茅盾自己,对女性的描写也未能脱离传统文学的影响,在茅盾典型的理性叙事的作品《子夜》中,第二章是这样描写为公公吴老太爷守孝的吴少奶奶的:“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娇。”①描写的顺序依次是:服饰(旗袍、袖子、裾)、身材、脸、眉、眼。显然,跟《红楼梦》对王熙凤的描写类似,都是先服饰,再容貌。容貌的重点放在眼睛。我们再看同一小说同一章里描写交际花徐曼丽的情况:“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〇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脸的笑意;她远远地站着,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着这边的人堆。”②描写徐曼丽的顺序是:肩臂、服饰(巴黎新装)、皮肤、唇、脸、眼。总的来说,还是先服饰,再容貌。而且容貌主要还是脸部,特别是眼睛和嘴唇。与吴少奶奶不同的是,在服饰前边,加了“袒肩露臂”,既是描写服饰,也是描写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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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茅盾暴力叙事的成因 .............. 31
第一节 本质原因——语言的先天暴力 ........... 31
第二节 暴力叙事类型转换的原因 ............ 35
一、 历史语境原因 .................. 35
二、 视差转换 .................. 37
第三章 茅盾暴力叙事的成因
第一节 本质原因——语言的先天暴力
暴力叙事的发生建基于作者对暴力及暴力事件的理解,而在作者所选取的叙述语言中就已经蕴含着先天的暴力因素。所以一切的暴力事件发生及暴力叙事的根本原因都可归结为语言的暴力,这在茅盾的小说《子夜》中关于女工示威罢工活动的描写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通常我们这个对语言的运作方式所作的简单而过于显而易见的反思,使这一流行的语言观以及这样一种符号秩序成了问题:这一符号秩序被视为和解与调停的媒介、和平共处的媒介,它与直接的和原始的冲突之媒介相对立。”2在主流的语言观看来,在语言之中——同互相施加直接暴力相反——我们的目的是进行辩论、交换词语,而这种交换——即使具有攻击性——也预设了对另一方最低限度的承认。进入语言和放弃暴力时常被认为是同一姿态的两个方面,人们在诉诸语言沟通交流的同时意味着对暴力手段的放弃,因为人是一种“言说的动物”,而对暴力的放弃定义了人类特有的核心:“实际上,构成人性和人类、构成那以信念和一种责任感为基础的道德之一致性和确当性的,正是……非暴力的原则和方法”,因此,暴力确实“是人性的一种彻底反常”。由于语言受到了暴力的感染,这种反常在一种扭曲了符号交流之内在逻辑的偶然“病理学”情况的影响下而出现。
但事实却正好相反,人类的暴力能力远超动物正是因为人类说话。如黑格尔已经意识到的,就在对事物的符号化之中存在某种暴力的东西,这等于是物遭到了玷污。这种暴力在多重层面上运作。语言简化了被指涉之物、将它简化为单一特征。它肢解事物、摧毁它的有机统一、将它的局部和属性视作具有自主性。它将事物塞进一个最终外在于事物自身的意义场域之中。当我们以“金”命名金,我们暴力地把一种金属从其自然本质中抽离,投进我们的财富、权力、心灵的纯正等等当中,而这些无论如何也和那直接的“金”的实体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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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本文通过对茅盾小说文本的具体分析,从多个层面对其小说中的暴力叙事进行了分析和研究。可以看到,从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叙事类型到叙事的视差转换,都显示出茅盾对暴力的人性化的阐释和对生命的悲悯,构筑了茅盾暴力叙事的精神内核。除此之外,茅盾有关暴力的感官叙事和理性叙事形成了一种冷热对比的整体氛围,是一种节制的禁欲主义与颓废的过度感官主义的相结合,造成一种特殊的审美感受。总而言之,茅盾有关暴力的开拓性的叙述,既有别于同时代的其他创作者,同时与现代性的精神文化内涵相沟通,从中可以体会到茅盾暴力叙事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茅盾小说的暴力叙事中,有论理性的“理性叙事”和视觉体验的“感官叙事”这两种暴力叙事类型。在其早期的视觉体验的暴力想象中,无论是对女体的凝视还是对女体被毁灭的非理性化表述中,我们都可体会出作者对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与解放的赞赏与鼓励,以及对女性被摧毁的悲惨命运的惋惜与怜悯。在以《子夜》为代表的论理性的主体暴力类型中,作者所采取的论理化倾向,以冷漠的旁观者的姿态对暴力事件的描绘正是由于作者对一切暴力的无声抗议与愤慨。不管是放纵感官欲望还是诉诸理性分析,从茅盾对暴力叙事的视角和态度来看,我们都可看出茅盾对暴力最人性化的诠释,体会出他对生命的悲悯。“而这种对个体生命、存在的凝视和关怀实际上是一种超越历史叙事的人本意义上的启蒙精神呈现。”
然而,茅盾的暴力叙事也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缺点。茅盾论理性的理性叙事以其过于疏离的态度与稍显冷淡的语调降低了文学文本的可读性,使得茅盾在取得巨大声誉的同时也受到一部分读者的诟病。本文在对茅盾小说的暴力叙事进行重新解读之时并没有刻意规避其缺点,只是既然人人心中对暴力的理解必不相同,对茅盾作品的见解就更加千人千面。就茅盾小说的暴力叙事来说,还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以全新的视角进行重新解读,因为茅盾的人性关怀与叙事成就值得我们持续的关注与研究。
参考文献(略)
本文编号:52221
本文链接:https://www.wllwen.com/wenshubaike/lwfw/522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