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灵台,也叫灵府,指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者,心也。”鲁迅在几年后写的《摩罗诗力说》中有“热力无量,涌吾灵台”之句;文中还多次以灵府指心。神矢,罗马神话爱神之箭。许寿裳在《〈鲁迅旧体诗集〉跋》中谈到《自题小像》时说:“首句之神矢,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即异域典故。”在罗马神话中,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少年,就是爱神丘比特。他的箭同时暗暗射中某男某女的心,这男女双方就会结合。但他的射箭有点乱来,有时双方并不合适,他也射去,弄得人家虽不合适也非相爱不可。鲁迅在五四时期写有一首白话诗《爱之神》,就写到这位“爱神”在射箭之后,被“一箭射着前胸”的人问他:“我应该爱谁?”他回答说:“你要是爱谁,就没命的去爱他;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这就是说,他颇有点“为射箭而射箭”,至于他胡乱射中的男女是否合适、是否美满,他是不管的了。这很有点像中国神话中的“月下老人”。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人们在提到他的时候,与其说是在爱情美满的当儿,倒不如说常常是在婚姻不满的时刻,亦即是在无可奈何非相爱不可的情况下。鲁迅写《爱之神》,就是用来揭露封建婚姻的不合理的。本诗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不正是“被一箭射中前胸”的意思吗?1903年夏,鲁迅归国度暑假,母亲要他答应早在他南京求学时就已提过的与朱家的婚事。鲁迅不愿拂逆年轻守寡、生活艰苦的母亲的心意,在无可奈何中答应了。估计是在鲁迅假满回日本后,母亲就办订婚手续。在封建社会,订婚几乎和结婚同样重要,事情定了就不能改了。所以1903年暑假是鲁迅不幸婚姻的关键时刻,1906年不过是去“完婚”罢了。鲁迅对这婚事内心是很不满意的,因而才有“灵台无计逃神矢”的诗句。 风雨如磐暗故园。故园,是指故国,故乡。暗,晦暗。本句是说:祖国、故乡,在风雨飘摇的浓重的黑暗之中。在自然环境中,狂风暴雨,昏天黑地,人们有时也会用“风雨如磐”来形容。磐,扁圆的大石,喻风雨迫人的一种重压。鲁迅1910年12月21日致许寿裳信中说:“故乡已雨雪,近稍就温,而风雨如磐,未肯霁也。”这种自然景象,历来诗文中常用来比喻、联想政治的压抑、压迫。如唐末贯休的《侠客》中有“黄昏风雨黑如磐”的诗句;清人龚自珍的《哭洞庭叶青原》中有“黑云雁背如磐堕”的说法。鲁迅1908年写的《破恶声论》中,也有“黑云如磐”的词语,来形容当时统治的黑暗和压迫的深重。这“风雨”当然是指政治风雨。侵略者的掠夺和封建腐朽的统治,使人民深受重压,使祖国沦于黑暗之中。诗句表达了诗人为此而产生的沉痛心情。黑暗统治即黑暗的物质统治和精神统治,导致人民的贫穷、落后和愚昧。封建婚姻是黑暗的物质统治和精神统治的表现形式之一,也是笼罩人民生活的一个阴影。 寄意寒星荃不察。在漫漫黑夜中,天空的寒星是唯一闪光者,它使追求光明的人寄予希望。“寄意寒星”,在本诗诗人大概也就是这意思。《楚辞·九辩》:“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王逸《楚辞章句》以为“流星”句是“欲托忠策忠于贤良也”,那“流星”是指“君”。王夫之《楚辞通释》则认为:“流星”是指“小人”;“其奸谗闪烁”,不过“如流星之炫耀”。鲁迅在本诗中的“寒星”,既不会指“君”,也不会指“小人”,他只是采用《九辩》的句法罢了。那么,鲁迅诗中的“寒星”是指谁呢?我以为是指国民,即民众。“荃不察”,语出《离骚》:“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王逸认为:“荃,香草,以喻君也。”朱熹也认为:“此又借以寓意于君也。”但在《楚辞》中,荃并不只用来指君。同在《离骚》中就有这样的句子:“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兰、芷、荃、蕙本来都是香草,可有的变为不芳,有的变为恶草。茅,恶草也。这是指贤臣中,有的人变坏了。可见,“荃”在楚辞中,可用来指君,也可用来指臣。鲁迅在本诗中,“荃”是指国民、民众。“寒星”和“荃”都是指国民、民众。“寄意寒心荃不察”的寓意是:将希望寄托于民众,但民众还没有觉醒,他们对我的希望还不能理解。有些研究者说:鲁迅在这里是用“荃”指母亲,“荃”不察,他只好寄意天空中的寒星了。我认为,这种说法和我的理解没有太大的矛盾。母亲不能理解鲁迅婚姻自由、自主的愿望,因为她也是落后、愚昧、尚未觉醒的民众中的一员。不必把母亲与民众对立和分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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