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小说创作的“大境界”
一、“大境界”之来源探究
本章试图讨论贾平凹“大境界”形成的主客观因素。主要包括作者的人生经历与自身追求、儒释道思想和地域因素。
(一) 人生经历与自身追求
贾平凹一生坎坷,生活的艰辛并没有使他丧失勇气,而是锻造了他顽强的内心,在作品《我是农民》中,作者记述了自己早年的经历。生活的巨浪一次次掀起,拍打着贾平凹的瘦弱之躯,但每次他都用坚忍的精神和积极的心态渡过难关,最终迎来了转机。贾平凹的故乡在商州棣花街,无论多么贫穷,他都深爱着故土。贾平凹的家乡在历史上乃秦头楚尾,中原文化与楚文化在这里交融,浸润着这里的风土,土匪与隐士并存,粗犷与温婉交织,野性与柔和共生,文学上既有关注现实的传统,又有飘逸浪漫的情怀。就是这样的土地,蕴蓄了贾平凹的才气,他的写作就是从描述这里的风土人情、日常琐事起笔的。贾家族重视教育,作为小学教师的父亲始终坚定地认为贾平凹是大才,总有一天会显露锋芒。贾平凹在上学时的确表现不凡,成绩优异,尤其是语文。每周从家里提着干馍和酸菜步行十五里路去学校,学习艰苦但也快乐。受到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学校无法正常上课,贾平凹初中还未真正毕业就辍学在家,当起了农民。可农活对于他来说十分繁重,所挣工分比别人少,一次上山砍柴负重过大,差点跌倒滚下了山。日子本已清贫,文革时父亲又被莫名其妙地扣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被革除教师职务,还常被拉去批斗,贾平凹也成了“可教之子”,从前的好友非但不伸出援助之手,反而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经济负担和政治阴影压得这个家庭走投无路。招兵、招工、招聘临时教师都没有贾平凹的份儿,生活的冷漠过早地呈现在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孩子”眼前,但他从未放弃,主动要求去水利工程指挥部,做工地战报编辑,不遗余力地发挥才干。他的善良、踏实、才华赢得了尊重和认可。父亲平反后,他被推荐上了大学,从此人生得以扭转。饱尝了世态炎凉的一家人,,却并没有对落魄时疏远的朋友们有所怨恨,而是大度地像从前一样的接纳了他们,理解他们的一份无奈。经历苦难能够令人更加通达,更加智慧,看透了理解了,也就少了计较,多了包容,少了埋怨,多了忍耐,从而达到更高的境界。 孟子在《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讲述这样的道理: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经历苦难越多,就愈加坚忍。贾平凹曾为自己的 24 号画题字:“第 24 画为吾艰难之态,但吾能于艰难之中活到如今,自信有淡泊心境、豁达意识也。”“吾一生是悲苦,吾一生也是清静自在。”是啊,没有豁达的人生观,没有开阔的境界,没有对大境界的追求,一个人如何隐忍坚持,如何在困厄中寻找希望。贾平凹在为人和为文上始终追求大境界,生命最初的经历就是源头。日后他笔耕不辍,在文学上总是对自己提出新的要求,即使在《废都》被禁之后,也并未消沉,而是以愈加宏阔的视野书写中国人,这正是有赖于他所说的“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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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儒释道思想根源
贾平凹对中国宗教有很浓厚的兴趣,如儒家的入世精神、仁和宽厚,以“中和”为境界;佛家的“大悲悯”,普度众生,以“虚空”为境界;道家的悲剧意识、无为自然,以“虚静”为境界。这些都对贾平凹的创作产生过影响。贾平凹小说中包含浓郁的宗教意识,如众生平等、万物有灵、善恶因果、报应轮回,而作者对宇宙人生的整体认知,超越现实的“虚”,对人的慈悲本性的怀念,重视民间日常的感受,都从宗教方面体现了他的“大境界”。
贾平凹出生秦地,加之贾家族重视教育,他从小受儒家影响较大。年轻时经历过种种磨难的贾平凹,到了不惑之年渐渐对佛道产生浓厚的兴趣,这在当时遭到了一些人的诟病。其实他并不是信仰宗教,也不是迷信宗教的作用,他认为佛道思想包含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于是将其作为研究对象加以学习、领悟、并从中受益。他认真研读了佛经,以及《道德经》、《庄子》、《道藏》等著作。他从宗教中领悟出这样的人生观:“吾,亦不为儿女留甚万贯,只有奋斗精神和恬淡心境而已,人生有此二物,足便走遍天下也。”贾平凹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以儒家思想为主,它赋予贾平凹顽强的“奋斗精神”,而他在中年以后受佛道的影响,又使他得以保持“恬淡心境”。
贾平凹多次表露出自己对佛道的喜爱。“我看杂书多。我对佛呀、禅呀、中医呀,都感兴趣。学懂了中国哲学就一通百通。我读书最能领悟这些东西……”他还用佛家“穿过云层都是光”这句话来解释自己对中西文化差异的认识,认为中西文化能够在境界上相互借鉴,但形式上要保持各自的特点。此外,贾平凹常去寺院道观,遇佛便拜,虔诚之态令同行的友人深受感动。孙见喜写的《奇才·鬼才·怪才贾平凹》,里面记述了贾平凹摸治病佛、祈求健康的片段,看得出贾平凹十分真诚。在贾平凹家里挂着一幅李世南为他画的“达摩面壁图”,贾平凹常面对着这幅图思考。据说他还珍藏了八尊佛像,有一次他在去秦岭镇安县的路上发现了“老子讲经石”。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静虚邨”,“静虚”来源于道家,他解释说“做到神行于虚,才能不滞于物;心静才能站得高看得清,胸有全概,犹如站在太空观地球。”贾平凹总是站在人类的高度关注生活,跟这种从站在太空观地球的角度如出一辙。他对于佛道的理解大致可以用“平和”、“虚涵”、“和涵”、“平静”、“宽容”来概括:“佛是一种和涵,和涵是执著的极致。佛是一种平静,平静是激烈的大限,荒寂和冷漠有了一双宽容温柔的慈眉善眼,微笑永远启动在嘴边……有树佛存在,大美便在了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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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精神”的书写
贾平凹小说放眼中国改革风云,可谓视野之宽;关注民族劣根性,可谓挖掘之深;关照宇宙人类,可谓角度之高;同情人生敬畏自然,可谓悲悯之大。莫言曾说,“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恶人。”“只有认识到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剧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本章试图探讨贾平凹“大境界”在其作品中的表现。
(一)民族劣根性的书写
劣根性一方面是人性恶,是人固有的不良品质和心理;另一方面是环境造成人性的扭曲。从中国新文化运动开始,从 1915 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开始,揭露民族劣根性成为中国新文学的传统。到新时期“伤痕——反思”文学中有相当一部分反映文革中革命暴力的恐怖,如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金河《重逢》。除此之外,也有一部分作家打破时代的局限,从人性和文化角度进行更为深刻的剖析,比如柏杨《丑陋的中国人》,莫言《檀香刑》。作为一个熟悉乡土的作家,贾平凹作品中也不乏对民族劣根性的揭露,如农村人的笑贫骂富。
贾平凹大部分作品都与乡土有关,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是农民,1998 年还创作了自传《我是农民》,但他毕竟是一位走入城市的农民,在城市与乡土之间、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比照中,他一方面厌恶城市,一方面对农耕民族的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入的反思。“而在传统文化的其中淫浸愈久,愈知传统文化给我带来的痛苦,愈对其的种种弊害深恶痛绝。”随着创作的成熟,他作品中对农民劣根性的描写渐渐增多,比较典型的作品是《高老庄》。这部作品对农民劣根性的揭露是深刻的,也是生动、真实的。作品展现生活的原生态: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琐碎不堪的小事都进入叙述,且在文中比比皆是。比如子路对西夏说,农村人即使在路上憋了尿也要走到自家的厕所,肥水不流外人田,吝啬到连粪便都十分爱惜;在野外拉了粪便为了不让别人捡到,故意拿石头砸溅,狭隘自私;蔡老黑还不了信用社的钱就以死相要挟;子路为父亲办三周年祭礼,请村里的女人煮肉,她们故意在剔骨时给骨头上留许多肉让孩子吃;子路看到情敌蔡老黑苦心策划的修塔捐款仪式被王文龙破坏时幸灾乐祸;为修墓而没有偷到木头的人,看到偷木头的人被派出所放回来心里感到遗憾;农村妇女喜欢传播他人负面的谣言;鹿茂一边骂着王文龙,一边又盼望着开销一批砸厂的工人,自己好去顶替别人打工……作者抓住的这些细节,虽然琐碎,但都指向一个整体的意向,传统文化浸染下的民族劣根性。小气吝啬,爱沾小便宜,幸灾乐祸,目光短浅,为达目的不惜原则,乡土文化中的糟粕竟然无孔不入,渗透之深令人始料未及。有些问题并不局限于农民,每个读者都能看到自己。作者在批判时,似乎是不经意的,没有激烈的措辞,没有嘲笑,没有讽刺,也没有多少主观的判断,他好像仅仅是一个叙述者,在讲述自己经历着的事情,他就在故事当中。高子路走出农村,在城市当了大学教授,却依旧抹不掉与生俱来的农民习性,作者也常说自己就是一个农民,商州传统文化流淌在他的血脉之中,因此他能感同身受。看似轻松叙述的背后,糟粕的行为习惯和心理认知被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让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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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同情与批判的笔触
1、对女性的同情。贾平凹写得最多,也最擅长刻画的,恐怕要数女性了。穆涛说他是“尽了全身去书写女子的”,雷达认为贾平凹作品有女性崇拜的特点,而他自己也承认喜欢写女性:他笔下的重要女性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动人的光环”,他作品中的女性大都样貌皎好,品行高洁,纯美无暇,有的活泼俏皮,有的端庄大方,为十里八乡的人称颂;而《废都》中的都市女性,则暴露了一些丑陋面。这些女子大多命途多舛,身世不幸,由美好走向毁灭,毁灭的因素大多来自社会和环境。他对这些女性常常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越是美好的事物,它的毁灭带给人的震撼就越大,悲剧的感染力也就越是强烈。”美好女性的毁灭增加了贾平凹作品的悲剧分量,他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也就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浮躁》中麻子外爷和韩文举伯伯时常夸赞小水的美丽贤惠、乖巧懂事。可接二连三的打击偏偏降临在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先是嫁给“小丈夫”,这小丈夫身体单薄,结婚半月之后撒手人寰,小水落得个“扫帚星”的名声。另外,作者在刻画小水出嫁这一节时,并没有过多渲染喜庆热闹的场景,反而充满悲凉色彩,似乎女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周而复始的轮回,从出嫁这一刻起,就要做好承受生活苦难与艰辛的准备。小水来到新房,看着房里的摆设和各种贺礼,“小水就把眼皮垂下来,手不自觉地抚摩着身下的竹席,思想这就是往后自己牵针引线、生儿育女的地方吗?娘生她来在大炕上,她再生儿女时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了老了死了再离开这里腾出给她的儿子的媳妇吗?不免心中是万般滋味,……”作者对农村妇女的同情溢于言表。小水与金狗日久生情,她爱金狗,但她爱得有自尊,有底线,她是个内心干净,品行端庄的女子。失去金狗,她不埋怨任何人,接受命运,嫁给老实的福运,安心过生活,不想福运又在打猎时遇难,她第二次成了寡妇。和金狗的结合也许是天意,小说最后金狗出船,州河涨水,生死未卜,她守着、等着,无着无落,无依无靠,命运又要做怎样的安排?作者把她刻画成了菩萨,近乎完美,却用生活之手无情地打击她毁灭她,不能不使人同情怜悯,但她不甘于被跌宕的命运左右,她坚强独立,愈发自信,又给人以能量,让人在同情时心生敬意。作者对女性不仅是悲悯,更看到了女性以柔克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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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时代的呈现 .................... 33
(一)70、80 年代:乡土情结与改革浪潮 ................ 33
(二)90 年代:现实主义与文化意识的深化 ............... 39
(三) 新世纪:人性美的复苏 ......... 46
四、大叙事的艺术手法 ................ 53
(一)浑然一体的长篇结构 ................. 53
(二)灵活游移的写作视角 ................ 56
(三)以实写虚的创作方法 .................... 57
四、大叙事的艺术手法
贾平凹前期小说注重性灵之美,呈现出清新优美的特点,中年的贾平凹开始克制性灵的发展,避免走向浮华,沉溺于才子的小玩味,而是向往西汉文学的大气古拙之美,由于商州古代属楚国,现在处西北,作家骨子里既有性灵的东西又有苍茫大气的东西,因此作家在追求大气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灵秀的气质。
(一)浑然一体的长篇结构
作家的创作理念决定了作品的气象,贾平凹作品呈现出大境界,也源于作者对长篇小说的理解:“长篇小说就是写生活,写生活的经验,如果写出让读者读时不觉得它是小说了,而相信真有那么一个村子,有一群人在那个村子里过着封闭的柴米油盐和悲欢离合的日子,发生着就是那个村子发生的故事,等他们有这种认同了,甚至还觉得这样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太朴素和简单了,太平常了,这样也称之为小说,那他们自己也可以写了,这,就是我最满意的成功。”①比如作品《高老庄》,没有引人入胜的甚至是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以语言学教授高子路带着城市妻子西夏返乡,为父亲办三周年祭礼为线索,刻画了原生态的琐碎的农村生活场景,黏黏糊糊,无头无序,有新写实小说的特征。从外貌看,高老庄人身材短小,面容丑陋;从生活习惯看有种种恶习,如不讲卫生,煮给客人的面,偏在端上桌之前用脏手捞一点吃;吃完饭舔碗;在尿桶上大便;从行为上看,狭隘小气,与菜贩子商量好价格又多拿一些占小便宜……。这样的叙述方式与作者世界观的转变不无关系,步入中年后,他越来越相信自然的力量,自然的伟大、磅礴、神秘莫测,影响到创作上便是他不再追求作品形式上的精致优美,而是欣赏浑然一体、天然而成的气象。“对于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追求使我越来越失去了往昔的优美,清新和形式上的华丽。我是陕西的商州人,商州现属西北地,历史上却归之于楚界,我的天资里有粗犷的成分,也有性灵派里的东西。我警惕了顺着性灵派的路子走去而渐巧减小,我也明白我如何地发展我的粗犷苍茫,粗犷苍茫里的灵动那是必然的。”但是如果读者局限于生活琐事,鸡零狗碎,只关注形而下的挥洒刻画,那就曲解了作者的意图。“我的小说越来越无法用几句话回答到底写的什么,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尽量原生态地写出生活的流动,行文越实越好。但整体上却极力去张扬我的意象。”作者借对生活的刻画给人以整体浑然的印象,为形而上意象建构搭基石,与反思传统文化的意图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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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2013 年 5 月 31 日,笔者在西北师范大学举办的贾平凹作品研讨会上见到贾平凹。他的穿着很质朴,表情比较平和,讲一口陕西话,并开玩笑说:“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我一直都不讲普通话的”。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他给读者签名时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并不因为人多就草草了事。那时,我初次感受到了大家的魅力,那种从容宽和、平易近人、真诚质朴和执拗的认真,让人倍感亲切。文如其人,他的作品同样的不事张扬,有一种朴拙的大气之美。在他的作品中体现着关怀世界的大境界和文化自信,这正是今天的中国文学所需要的情怀,有没有这点情怀,关系到一个民族能不能在世界挺起腰杆。贾平凹的意义不局限于文学。中国需要这样的人,一个六十岁多的作家,依然在文学之路上风雨兼程,开拓新的境界。
当然囿于笔者的理论水平和研究深度,论文还有很多不足。比如对作品的挖掘深度有限,情节叙述过于繁琐,而理论性不够。
参考文献(略)
本文编号:38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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