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海子诗歌的精神苦斗
第一章 “迎着墓地,肉体美丽”——生死同构的诗歌形态
生与死不仅是一个辩证的哲学命题,也是文学家在作品中常常思考的问题。具体到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诗歌创作领域,早在三四十年代,现代诗派和中国新诗派的一些诗人就开始在诗歌中思考生与死的相关问题。当代的朦胧诗派和“新生代”诗人虽然也有对生死问题的追问,但都不及海子在诗歌中对生存与死亡的大比重描写、思考,并用自己的死亡选择来对这一问题做出回应。
第一节 哲学命题下的生死和诗人笔下的生死
从根本上看,生与死的关系首先是一个哲学命题。不管是古老中国还是现代西方,先知先哲们都有很多关于生死的真知灼见。如何看待生命,生命的本质是快乐还是痛苦;如何对待死亡,到底是直面还是惧怕;如何看待自杀,是否是生命个体的自由合理选择……对这些问题的不同看法形成了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哲学家们各自的生死观,并形成关于这个问题的不同派别。同样,敏感多思的文学家,尤其是诗人也在思考这些具有终极价值意义的问题,所谓真正的诗人气质是最接近哲学家的,正是因为他们对人终极价值意义的探寻。诗人笔下的生死不同于哲学命题下的生死。诗作为一种具象的、富有想象性的艺术形式,对生死问题的表达不同于抽象、严谨的哲学。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之所以异于宗教与哲学,在于艺术用感性形式表现最崇高的东西,因此,使这最崇高的东西更接近自然现象,更接近我们的感觉和情感。”
中西方由于历史基础和思想观念的不同,对生与死的看法不尽相同。古老中国的生死观主要集中在儒家和道家对此的看法上。儒家认为“未知生,焉知死?”,是从生存的角度来看待生命,他们所看重的不是死亡指向的彼岸世界,而是当下的现实生活,价值观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一种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与之不同的是道家对生死的看法,庄子认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无也;人之有所不得予,皆物之情也。”???意即生死是自然而然且不可避免的事情,就像遵循自然规律的昼夜变化一样。道家这种顺应自然的生死观,告诉人们死亡像生命一样是自然的造化,死亡是回归自然的一种方式和途径,而不应该是一件使人焦虑和惧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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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两个“侍女”:孤独站立的生命和神秘躺卧的死亡
海子在《抱着白虎走过海洋》中这样写道:“倾向于太阳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左边的侍女是生命/右边的侍女是死亡,生命和死亡在海子的诗歌中就像左右站立的两个“侍女”,相互照映又相互博弈。诗中的母亲倾向于“宏伟”、“故乡”、“太阳”,这也是海子对诗歌理想价值的追求方向,同样像诗中那“倾向于死亡的母亲”的一样,在生命和死亡之间,海子也倾向于死亡,选择了死亡。但是具体到海子整个的诗歌创作,则有一个微妙的辩证关系:他既不是在否定生命,即使他放弃了生命,他也不是在肯定死亡,虽然他选择了死亡。从总体上看,海子的诗歌情绪更多的是介于生死之间,充满着大量的生与死的精神苦斗,尤其是他的抒情短诗。对厚重生命的感激,交织着对圣洁死亡的敬畏;对生命本质乃孤独的清醒认识,交织着对未知死亡的疑惑和探索。这些有关生与死的精神苦斗,让海子的诗歌充满了一种灵魂为之颤栗的诗歌张力,这也是海子诗歌最大的魅力所在。
一、生日与祭日:对厚重生命的感激与对圣洁死亡的敬畏
叔本华在《论自杀与死亡》中说:“自杀者是想生活的,只是他不满于他所处的生活条件,因此,他并没有抛弃求生的意志。他放弃生命,只是对个别现象的消灭。”同样海子选择自杀也只是“对个别现象的消灭”,不代表他否定全部的生命,他是想生活的。长期对生与死产生困惑并且有自杀行为的人(不包含突发事件造成的冲动选择),对待生命的态度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否定,觉得生无可恋;另一种是遗憾,觉得无能为力。海子应该是属于后者,他没有否定那些伟大的生命和这个珍贵的人间,他说:“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他的诗歌用了大量“母亲”、“生日”、“家园”等意象,来表达自己对生命诞生的欣喜若狂,对生命本身的无限感激。
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敬畏心理。死亡并不像人们已经体验或者正在体验的生命一样易于把握,正如里尔克说的:“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规避我们,被我们所遮蔽”,海德格尔接着分析道:“死亡和死者的领域是存在者整体的另一面。这一领域是‘另一种牵引’,也即敞开者之整体牵引的另一面。”人们往往对神秘莫测难以把握、规避我们又被我们所遮蔽的东西怀着一种天然敬意,同时又被那种神秘感“牵引”着去了解、探索。所以海子的诗歌除了对生命本身的无限感激以外,也有对圣洁死亡的虔诚敬畏,这种敬畏体现在他多次提到的死去的“姐姐”,也体现在他的精神领袖如梵高、荷尔德林等的死亡对自己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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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何苦如此等待”——生死苦斗的动因追问
海子作为诗人所创作的生死同构的诗歌,震撼了每个有所共鸣的心灵。同时,他作为一个普遍的具体的个人,用自杀唤醒了那些心灵对生存与死亡的思考。这些有所共鸣的心灵,在震撼与思考之余,不禁追问:为什么海子的诗歌如此执着于生存与死亡?为什么海子其人其诗都充满着生与死的精神苦斗呢?
第一节 生命本能与死亡本能的搏斗
海子本人和他的诗歌对生与死的执著和沉溺,首先是本能使然。从生物学上看,生命的诞生和死亡的降临都是人类遵循自然规律的结果,对整个人类来说周而复始、自然而然。但是从人的心理来看,每个人的潜意识都有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正因为是“本能”所以大多数人都意识不到。试想一下,在危险的境遇中人会拼命求生、保护自己,在生存过程中产生欲望会尽力去争取、满足自己,这些都属于生命本能。同时,生活经验诸如目睹他人的死亡等,让人开始了解死亡,在身心受到重创时很多人都会有“不想活了”的念头,虽然大多数人或者受理智控制或者缺乏勇气,最后仍然选择活下去,可是那一瞬间迸发的“不想活了”的念头,就是一种死亡本能。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使人不自觉地关注生与死,儿童时期对生命如何诞生产生好奇和疑问,逐渐开始学习生活,会担忧什么时候死亡会降临。只是大多数普通人很少像哲学家和诗人一样去思考这些问题,不仅是由于生存原本就如此艰难,根本无暇顾及生与死的意义,更是由于人的思维惯性让他们像周围大多数人一样,去追求被定义的生活而忘记了发问,就像舍斯托夫所说的:“人将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变成‘不知不觉’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海子用他诗人的敏感发问,在生与死中反复挣扎,用他勇士的魄力死亡,比大多数从不发问的人都更有勇气。
对生命本能与死亡本能有重要理论阐述的是弗洛伊德和费罗姆。弗洛伊德认为人存在着两种心理本能,分别是生命本能(libeinstinct)和死亡本能(thedeath instinct)。生命本能“是直接包含在原欲之中的,它属于每个人身上的创造力量和肯定力量,它也包括所有的自足和自卫的欲望。”相反地,“死亡本能和生命的目标和欲望是相反的”,弗洛伊德还认为“每个人具有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本能冲动,这个冲动是向着自我而迸发的。”弗洛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补充道:“这种矛盾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所说的人固有的两种本能,它们经常处于互相的冲突之中,直到死本能占上风为止,而是最初始的和最基本的生的倾向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保存在生命之中,只有当人未能达到生的目的的时候,才显现出来。”这种矛盾中的肯定性力量和毁灭性力量,与布鲁姆笔下的“亚当”和“撒旦”之说异曲同工,他认为“亚当是一个给定的或自然的人;超越了他,我们的想象力就不会收缩。撒旦则是自然人那受到挫折或压抑着的欲望——更准确地说,是这种欲望的幽灵或阴影。”从这个意义上看,海子生死苦斗的动因之一——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的搏斗,其中既有包含着爱和欲望的生命本能对生存的坚守和探寻,而对死亡的向往和选择是趋于侵略和毁灭的死亡本能,而是生命欲望没有满足、生命目的未能达到时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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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诗歌王子”的生存启示与死亡暗示
继续追问海子在生与死的精神苦斗中“如此等待”的原因,不难发现除了生命本能与死亡本能相互搏斗的内在动因,还有来自于海子的精神领袖,或者被他称之为“诗歌王子”的外部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仅是他对这些“诗歌王子”的误读行为所产生的“影响的焦虑”,,对海子来说,他所受到的诗歌精神的影响要远远大于诗的影响。从海子在诗歌和行为中对生命和死亡的态度来看,他所受到的影响主要集中在诗歌精神方面,具体表现为“诗歌王子”对海子的生存启示和死亡暗示。海子的“诗歌王子”启发了他对诗人的身份认同和生存归属,让他意识到诗人因为首先觉醒而必须承担的孤独痛苦,同时也促使他决心将诗歌作为一种存在方式,加入“诗歌王子”们建构“伟大诗篇”的神圣使命;另一方面他们也对海子产生了一定的死亡暗示,天才的消逝为死亡营造了崇高氛围,而他们的天才又让海子产生了一定的焦虑,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促使他通过死亡去证明和强化不朽的诗歌精神,让海子在生存归属的使命感破灭后,重新找到死亡归属。
那么,谁是海子的“诗歌王子”呢?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明确表示:“我所敬佩的王子行列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坡、马洛、韩波、克兰、狄兰……席勒甚至普希金。……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这些诗歌王子不仅给海子以诗歌精神的引导,而且还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海子在长诗《太阳·土地篇》中专门为他们写了一章“神秘的合唱队”。其实我们阅读海子的诗歌不难看出,他的“诗歌王子”不只局限于诗人,还有他的“瘦哥哥”梵高、“前生”庄子等等。海子认为,他和这些“王子”倾其创造力所追逐的是“王座”,是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这些少数为王的人。这些“诗歌王子”可以成为海子精神上的领袖,是因为他们拥有诗意的灵魂,富有创造力的才华,死亡没有带走他们的诗性,时间最终证明和肯定了他们的生存价值。这些特质都是海子向往和追求的,同时也给他的创作生命带来了灵感和启发,尤其是影响了他看待生命和死亡的态度,从寻找、确立生命归属,到最终倾向于死亡的归属感,是一个充满荆棘和疼痛的漫长过程,同时也是探寻生命和死亡的勇敢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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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续写“半截的诗”——生死之诗的精神启迪...................34
第一节 生该如何:“你相信什么”和“你会怎样生活”.................34
第二节 “坟墓后面的光辉”——作为另一种存在方式的死亡.........38
第三节 对海子生死之诗的其他思考...................40
第三章 续写“半截的诗”——生死之诗的精神启迪
第一节 生该如何:“你相信什么”和“你会怎样生活”
海子诗歌对生命的感受是复杂的,面对孕育生命的母亲和承载生命的土地,诗人满怀真诚的感激和热情,面对生命中必然存在的孤独与痛苦,他选择用抒写的方式去承受、排解。他所相信的是诗歌,诗歌不仅仅是表达生活、抒发感情的艺术形式,更是作为一种信仰在支撑着海子。同时,他选择的生存方式是抒写,是吟唱,将生命中的欣喜与感动,孤独与苦难转化为语言,勇敢大声地诵读出来。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中提到密茨凯维支谈到拜伦对东欧诗人的启迪时说:“他是第一个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海子同他的“诗歌王子”一样,也像他所写的那样去生活,真诚且热烈,固执且坚定。怀抱着太阳般的理想,选择这样诗意的生活方式,现实中的路途注定充满艰辛,而支撑海子走下去的是信仰,是诗歌本身。正是有所相信,海子本身的生命和他笔下的诗歌世界才变得有所依托,才会变得丰富且质感。
诗人能给予我们精神的启迪,源于人类的某些共通情感。海子用他活过的生命和他写下的诗歌,启迪我们问自己两个问题:“你相信什么”和“你会怎样生活”,即存在需要确立信仰,需要选择方式。在这个方面,诗人是启迪我们思考的合适人选。海德格尔在建立自己的存在哲学时,就受到了诗人荷尔德林的启发,“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海德格尔从中看到的不只是诗人的存在和诗的本质,而是更普遍意义上人的存在。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诗人,但是每一个诗人首先都是一个人,诗人语言中特殊的词语组合和断句形式背后,是某些人类所共通的情感。以海子的作品为例,他最被一般读者所广泛知晓并喜爱的一首诗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商品经济社会人们更关注的是物质而不是精神,生活节奏的加快也使得普通人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穿暖花开”集中了他们的心灵,简单却诗意地表达了他们对生活的美好期待,契合了人对真善美的追求。普通读者能在这首诗歌中产生精神共鸣,在面对生活的心态方面获得启迪,是因为他们精神世界里埋藏的诗意,虽然他们同诗人的“劳绩”并不相同,但他们都“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从这个意义上看,诗人是启迪普通人思考的合适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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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正是生与死的这种辩证关系,使得海子的诗歌创作和人生历程,始终在生命与死亡之间进行精神的确认与怀疑、建构与毁灭。对生命本身的感激和对圣洁死亡的敬畏是原初心态中对生与死的一种确认,在生命过程中出现不可避免的孤独与痛苦没有出路时,对未知死亡的想象与向往则被视为另一条出路,同时对通向死亡的道路又充满未知和怀疑,海子对生与死的感知与态度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通过语言诉说出的诗歌形态因此具有生死同构性。
探寻海子的精神世界,联系外部世界,追问海子诗歌这种生死同构性产生的原因可以发现,生命本能中的爱与欲望激发了诗人的生命诗意,而当生命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又会引发其死亡本能中的毁灭倾向,让他醉心于想象、描绘、践行死亡。同时海子从他的诗歌领袖身上,又得到了关于诗人的身份认同和诗歌的使命承担的生存启示,并由此建构了诗歌理想和人生价值蓝图,而当理想受挫时,诗人之死与诗歌不朽的死亡暗示,从激情到疲惫的诗歌时代和诗人心灵,则又将他向死亡推进了一步。
正是在这样挣扎与搏斗的过程中,海子诗歌的显示出了不同于同时代诗人的独特艺术魅力。不管是将诗歌作为信仰和方式进行“充分地生活”,还是用自杀死亡作为另一种存在方式,来彰显自由意志和生命价值,都是海子诗歌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精神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略)
本文编号:4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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