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对江西体与晚唐体的调和
摘要: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中有调和江西体和晚唐体的内容,为有识之学者所公认,不无遗憾的是,学者们对此问题均未能展开论述。在江西体和晚唐体弊端显现于诗坛之际,白石学之而皆对其不满,左归右箴,以矫其失;调和两派,以为己用。无论是白石的诗作还是词作,皆能出入于江西与晚唐之间,以晚唐之韵致挽江西之拗涩,以江西之刚健救晚唐之浮滑。在南宋诗歌大体上以非江西体则晚唐体面貌出现于诗坛之时,白石能兼取江西体与晚唐体之特点入于创作实践之中,这也是江西体和晚唐体皆不能完全范围其诗歌特色的原因所在。
关键词: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江西体;晚唐体中图分类号:I207.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869(2013)01—0027—06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中有调和江西体和晚唐体的内容,为有识之学者所公认,不无遗憾的是,学者们对此问题均未展开论述。笔者以为,这一问题与白石的诗风密切相关,所以完全有对其详加考察的必要,今不揣鄙薄,拟对此问题作些粗浅的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江西诗派发展至白石所处的时代,弊端丛生,招致非议。严羽批评江西末流所为诗作已是诗歌发展过程中的一大厄运,“其(江西诗派)末流甚者,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刘克庄甚至统江西诗而论,“或负材力,或逞辩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者之有韵者尔,非诗也”,认为江西诗人所为之诗不过是经义的再现、供辩驳的工具(策论)而已。时人多对此不满,起而矫之。其实江西派前期已孕育着变革的因子,“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要须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黄庭坚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诗作的弊端,一变前体,转而学唐律,这也为矫正江西末流之弊的诗人指明出路,只是黄庭坚以杜甫为宗,他人却在晚唐诗中讨生活罢了。因为“黄庭坚是极瞧不起晚唐诗的,??所以一个学江西体的诗人而要另找门路,他就容易按照钟摆运动的规律,趋向于晚唐诗。”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对于才气小,视野狭窄的诗人来说,晚唐诗(主要是指以姚合、贾岛为代表诗人的诗作)才是最适合他们学习的。杨万里是这么做的,他“显然想把空灵轻快的晚唐绝句作为医救填饱塞满的江西体的药”。陆游也是如此,他一边说晚唐作品为“淫哇”,不但“解移人,往往丧表质”,一边还沉浸在中、晚唐诗的海洋里,“诗吟唐近体,谈慕晋高流”,“挂墙多汉刻,插架半唐诗”,虽然诗人还遮遮掩掩不愿承认其学唐诗的事实,但是方回却毫不留情地揭开其虚伪的面纱,“其(陆游)诗在中唐、晚唐之间。不主江西。
白石勤学江西诗数年,终至“偃然高阁”而不复观,可见其对江西诗派多是不满的。“白石的《诗说》,也和其创作经历一样,是自‘江西诗派’入而不从‘江西诗派’出的”,白石人室操戈,更能把握住江西诗派命脉。江西派中有识之人多倡自然,然而江西诗人却无不失于自然,贺裳曾指出山谷诗歌“多矫揉倔估,而少自然之趣”,这一评价也适用于大多数江西派中人。白石以江西诗人所追求的自然独造反江西派诗歌“矫揉倔估”的特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深中其弊。如白石讲四种高妙(理、意、想、自然高妙),尤以自然高妙为最上,以天机自得力矫江西派诗人的斧凿之功。当然,白石并不否认在精雕细凿下的艺术作品也能达到自然之化境,如第二十五则云:“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但是江西派中之先贤鲜有能至此境界者,遑论江西后派。沈德潜云:“西江派黄鲁直太生,陈无己太直,皆学杜而未暗其炙者。”‘瞄 山谷诗歌的生涩处主要体现在声律的拗折和僻典的使用方面,如《题落星寺》(其三)一诗,全篇竟无一句合律,读起来聱牙拗口;又如其《戏梁彦深》:“上丁分晒一饱饭,藏神梦诉羊蹴蔬” ,思量再三而不知此句何意,原来山谷是用隋人侯白《启颜录》中“有人常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脏神日:‘羊踏破菜园”的笑话,如此生僻的故事,即使博学者也未必尽能知晓!及至江西末派,尽学山谷诗歌的这些僻涩之处。白石则主张“僻事实用”,反对生僻的典故在诗中被运用时的不着痕迹,反对江西派诗人在创作时的刻意陌生化。陈师道的“直”处,当是在其“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的诗学思想指导下所为诗歌特点的表征。然而,“直”并非没有值得肯定之处,它能加快读者的理解速度,使作品能更快地被读者接受。但是,“直”演变至江西末流诗歌的浅显直露,则有失诗歌含蓄蕴藉之本色,更不用说其流于叫嚣谩骂了。
白石主张“《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的鉴赏标准,可以说是对这股诗歌潮流的反拨,他又以东坡“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笔者按:白石所引此言,检之东坡诗文集中皆不见,不知其所引何据)这一“含蓄”的诗学主张,反对江西后派诗歌的一览无余,这可能是有的学者认为白石是“承杨万里之余绪,欲援苏说以革江西诗风者也”的依据。我们并不否认白石有援引东坡的诗学主张以变革江西诗风的做法,但是这种以偏概全的观点是不可取的。在《诗说》中,白石用晚唐体来调和江西体的做法才是主流,下文将有详说,兹不多述。江西诗人或强调炼字、炼句,诗人们也仅在单字只句上计工拙;或强调字字必有出处,以致人们“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位何在”? 。白石反对这种“以文字为诗”的现象,“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但是这并非意味着白石忽视文字的锤炼,因为白石知道“文以文为工,不以文为妙”,对于文字的锻炼不要过,也不要不及,毕竟“工在字句之间,妙超字句之外,然而妙仍不能不寓于字句之中”,适可而止,才能收到最佳的艺术效果。
欲变江西者,多主晚唐。因此白石所处的时代就出现了“由江西派上窥唐诗的文学趋势”,乃至形成“数十年东南言诗者皆袭唐音” 的局面。白石顺应时代潮流,应时而上,其诗中多有晚唐风味,钱钟书先生已指出:“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白石学晚唐诗当在其早年“异时泛阅众作”之时,因为在淳熙十四年(1187年),三十三岁的白石袖诗拜谒杨万里时,就受到这位大诗人“文无不工,甚似陆天随”“ 的赞誉。然而,有的学者认为白石诗歌不是学习陆龟蒙(字鲁望,号甫里先生、天随子,唐着名诗人)的,因为白石空灵的诗风与陆龟蒙平易的诗风有很大的差异,白石不过是羡慕陆龟蒙那种萧散自然的生活方式,与其说白石学陆龟蒙,不如说白石学杜牧。诚然,白石有致力于学杜牧之处,“尧章尝喜以杜牧自比,又其人风流儒雅,尧章所企慕也”。现今可考的白石最早的词作是其二十二岁过扬州时所填的《扬州慢》。在词中,白石不但称赞“杜郎俊赏”,还于多处化用杜牧诗句,如“竹西佳处”句化用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过春风十里”和“纵豆蔻词工”两句化用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青楼梦好”句化用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以及“二十四桥仍在”句源自于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以此看来,甚至可以说白石的《扬州慢》是麋栝杜牧诗而成。之后,白石俨然以杜牧自许了,“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琵琶仙》)、“谁识三生杜牧之”(《鹧鸪天》“十六夜出”),由此可以看出白石对杜牧的认同程度。白石诗歌受杜牧的影响更为明显,“尤其在姜夔的绝句中,其秀逸的风神,显然能看出杜牧的影响”。如白石诗作《过德清》:“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烟波渐远桥东去,犹见阑干一点愁”,相较于杜牧《南陵道中》一诗:“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白石诗歌俊爽的词句、绵邈的风神无疑有得之于杜牧的一方面,但是“读杜牧诗,常可以在他那些俊爽的词句中感受到诗人内心的枨触”,这一点在其《南陵道中》一诗中也能体现出来。悠悠的水面,白云素淡,少女半倚在江楼之上。面对着美景佳人,诗人表现的却是漂泊异乡、孑身一人的孤独、伤感与怅惘。白石也在诗中描写烟波浩渺之水面、溪上之佳人,笔耕论文,然而于此诗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舟中行客(白石)面对此情此景时,在其悠长思绪下隐藏的闲情逸趣。在诗中无意宣泄闲情而闲情自现这一方面,白石诗与陆龟蒙诗可谓是异曲同调。我们并不否认白石欣赏陆龟蒙隐逸的生活方式,而且白石还不止一次地对其表示艳羡,“沉思知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甫里闲居耕钓乐,范张高处陆尤高”(《三高祠》)。当然,这种艳羡与白石漫游的生活方式不无联系,科举不第,则居庙堂之位而不可得;身无所长,唯有文名随身而游四方。无论白石是求名还是为了生计,其所拜谒之人“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这样的失望情绪就很容易使人产生归隐的念头。当白石三十三岁过吴松,在此地神遇“隐逸诗人”陆龟蒙时,则不禁发出“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的感慨。虽处异代而志不得伸的共同遭际,使得二人能够擦出思想的火花,这种异代同悲之感更容易使白石接受陆龟蒙,学习陆龟蒙。
白石不但“有意识地在诗艺上向陆龟蒙学习,同时也在崇尚高雅格调的文化趣味中别含清淡乃至荒寒意趣。” (甚至白石以后的有些作品,竟有刻意模仿陆龟蒙诗歌的痕迹。“白石此后(杨万里赞其‘甚似陆龟蒙’之后)有些作品,好像是有意学龟蒙的。绍熙二年——识万里后的第四年——作《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寄万里,万里回信称赞它说:
‘十诗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那就是很像龟蒙的绝句诗。他如《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颇近龟蒙的《自遣诗》三十绝;《昔游诗》里写洞庭湖的五古,也像龟蒙和皮日休的三十首太湖诗”,夏承焘先生分析得极是。白石不但学杜牧,也学陆龟蒙。很多学者却偏执一端,非此即彼,如钱钟书先生说:“在一切关于他(白石)的诗歌批评里,也许他的朋友项安世的话比较切近实际,‘古体黄陈家格律,短章温李氏才情’,当然在他的近体里还遗留些黄陈的习气,七律却又受了杨万里的熏陶,而且与其说温、李还不如说皮、陆。”白石诗以“小李杜”之形,济之以皮陆之神,换言之,白石采“小李杜”之形式,摄皮陆之精神人于其诗歌(尤其是近体诗)中,兼修两家而不废其一,以韵致之高格表现其闲情逸趣,真得晚唐风神!我们于此也应注意,白石走晚唐温李绮艳一派之路也是其天性使然,正如缪钺先生所说:“白石之诗,意境隽澹,本乎襟抱,韵致深美,发乎才情。”诗人才华横溢、风流多感,更似温李所代表的晚唐绮艳一派之士人,性分相近也就更易于产生共鸣。
“南宋诗人要修改江西派的,大都主张上窥唐诗”,白石紧随时代风尚,力学晚唐。然而,晚唐体的弊端于南宋诗人初学之时已被体现出来。但是白石并非盲目地学习晚唐诗歌,而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并在其《诗说》中对晚唐诗以及学晚唐诗之诗人的晚唐体诗歌的偏失有所矫正。晚唐体作者多以贾岛、姚合为宗,以方干、许浑等人为师,这类以穷士身份作诗之人,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远离政治中心,被迫局限于一己之天地,“唯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把诗歌的镜头由社会移向自身,我们并不否认这一类晚唐“穷士之歌”有一些关心社会的内容,但是相较于盛唐与中唐,真是少得有些可怜了,这类多关注个体生命与身边的事物的诗作利弊参半,“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变态,唐人所长也;反求于内,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比如贾岛就是“特于事物理态,豪忽体认”,刻画外物而尽其变态,这是其长处,不足之处则是违反了“诗言志”这一传统的诗歌主题。
《诗说》虽然只是一部诗法着作,但在其中也寓含了白石对诗歌社会功能的看法,如第十五则:“《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于此,白石主张“以心会心”的鉴赏原则,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则诗论的深层内涵,即诗歌应具有“美刺箴怨”的社会功能。在朱熹《诗集传》还原《诗经》真实面貌之时,白石显然更倾向于信服汉儒对经典的认识、接受“诗言志”这一传统的诗歌主题,强调诗歌应发挥“美刺箴怨”的社会功能,这是白石的诗学精神对晚唐“穷士之歌”内容的补偿,提倡“有为而作”也是白石对诗歌价值的追认。这类“穷士”多乏才情,因此,五古(尤其是长篇五古)、绝句不是适合他们的体裁,相对于七律,五律字数更少,更容易锻炼,所以他们的诗歌也多以五律的形式来承载,学之者亦然。
刘克庄曾云:“余尝病世之为唐律者,胶挛浅易,窘局才思,千篇一体”。先天才思的匮乏,必然要求诗人靠后天的努力去弥补。“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有题的话,诗人则可以用心去作诗,若是无题,诗人还要自己去寻觅。“莫笑老人多独出,晴山荒景觅诗题”[3o]‘啪 ,如此费力地搜寻,往往是“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难免给人一种寒乞之感,“天教残息在,安敢废清吟”,则又让人心生怜悯。白石对这种创作态度是不满的,主张“体物不欲寒乞”(第十八则),反对诗人在作品中流露寒酸穷苦之相,这很自然地让我们联想到江西诗派中人陈师道,“世言陈无己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谓之吟塌。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抱持寄邻家。
徐待其起,就笔砚,即诗已成,乃敢复常”,山谷因此还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谑。由此可见,白石“体物不欲寒乞”的创作要求并不是专为晚唐体作者的创作态度而发的。只是晚唐体作者的这种创作态度更为常见,其诗歌弊端也就更为明显。“晚唐诗多先锻炼景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学之者承其弊,“九僧者,皆宋初人,其诗专攻写景,又专工磨练中四句,于起结不大留意,纯是晚唐习径。‘四灵’又承之。读其诗者,炼句之工犹可取法。至其先炼腹联后装头尾之恶习,不可效尤也。”这样的创作方法往往造成诗歌有句而无篇。白石则主张“首尾匀停,腰腹肥满”(第二则),要求全诗皆佳,反对诗歌仅工两联而全篇平庸的情况出现。晚唐诗人精于偶对,但他们往往拘泥于此而不知变通,“姚合许浑精俪偶,青必对红花必柳。儿童效之易不难,形则肖矣神何有?”方回此诗句完全是白石“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第六则)的回声,于此,白石并不仅仅是宣泄不满情绪,他还为晚唐体作者指明出路,“若其不切,亦病也”,即要求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对仗要以不失工整为前提,然后灵活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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