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是非功过任评说
周作人: 是非功过任评说
李浴洋
1946年7月周作人以汉奸罪在南京受审。
<founder-content>□ 本期撰稿 / 李浴洋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中国著名文学家。一生著译俱佳,成果甚丰,与其兄长周树人(鲁迅)并称“周氏兄弟”,是“新文学”最为重要的两位代表人物,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文学理论建设与文学教育等领域均具有极高成就。
1906年,周作人赴日留学。1908年,参加章太炎在东京《民报》社的小班讲学,成为“章门弟子”。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其与章太炎的关系虽然几经离合,但却毕生对太炎保持尊重态度。同时,东京时期亦是周作人文学生涯的起点。这一阶段除去跟随太炎学习《说文解字》,他的语言能力也得到了很大提升。“学习英文以及此后学习古希腊文,为他开辟通晓西方文化之路;学习日文,开辟通晓日本文化之路;听章炳麟讲学,则使周作人得窥中国文化的神髓”(止庵《周作人传》)。此后,周作人的一生就是在中、日、西三种文化背景的交织与冲突中展开,他的建树大都与此相关,他的矛盾也与此相连。
文章家周作人
如果以一生中建树最多的领域进行评点,周作人无疑首先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对其文学史地位,早在1922年,胡适就已作出界说。在胡适看来,“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所谓“美文不能用白话”,是在“文学革命”初期的一种普遍观认识。蔡元培在1919年发表的《国文之将来》一文中,就提出了“应用文”与“美术文”的二分法,主张“将来的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一部分仍用文言”。“美术”一词在当时的意思是“艺术”,并非专指与绘画相关的某一具体门类。“白话文运动”在晚清就已兴起,使用白话进行应用文写作,已有不少成功先例。“文学革命”的意义在于提倡“白话文学”,即白话美术文的创作,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周作人的贡献,正在于与鲁迅一道,不仅实现了这一历史突破,而且把“白话文学”推向了迄今难以逾越的高度。
与鲁迅在“文学革命”时期的主要成就是小说创作不同,周作人致力于“小品散文”的理论与实践。1921年,他发表了《美文》一文。根据他的介绍,“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如中国所熟知的爱迭生,兰姆,欧文,霍桑诸人都做有很好的美文,近时高尔斯威西,吉欣,契斯透顿也是美文的好手。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周作人的这段说明,貌似只在叙述一种文学史现象,其实揭示的是自家的文学主张。
周作人创作的“小品散文”,即作为“诗与散文中间的桥”的“美文”。前期,他的风格受到英国与日本散文的影响,比较接近于西方文学传统中的Essay,同时又富有东方气质;后期,他在语言与体式上主要取法于中国传统,特别是六朝文章、晚明小品与清人笔记,别出心裁,在现代中国复活了某些古典资源——在这一意义上,周作人不仅是一位“文学家”,更是一位足以跻身历代文豪之林的“文章家”。其文章,不仅能够“叙事”与“抒情”,还可以“论学”与“议政”。论其远源,这是中国古典文章的重要经验;就其近因,则与章太炎的文章观念颇多一脉相承。周作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其不是简单地承袭了若干传统因素,而是在“新文学”的立场上将西方文学的视野熔铸在中国文章的写作之中。
周作人一生出版文集数十种,多为自编之作,包括《艺术与生活》《过去的生命》《苦茶随笔》等。此外,其文学史著作《欧洲文学史》《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等,及其回忆录《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等,在学术价值之外,也都是上乘文章。
知日与“落水”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文学大家排座次,有所谓“鲁郭茅巴老曹”之说。“上榜”的作家,其文学史地位自不待言。而在“新文学”历史上一度与鲁迅齐名的周作人之所以“落榜”,除去其一贯的思想主张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了相当距离之外,还与其在抗战时期“落水”直接相关。
1911年,周作人结束了在日本的留学生活,启程归国。从1917年开始,他受聘出任北京大学教授。此后,他逐渐成为知名作家与学者。同时,他还以另外一种身份著称于世,那便是“知日派”的重要代表。周作人对于日本文化的了解,不仅在中国知识界罕见其匹,在日本知识界也备受推崇。
由于受到日本官方与民间的高度关注,待到抗战爆发,周作人自然也就成为日方争取的焦点人物。北大南迁以后,周作人与孟森、马裕藻、冯祖荀被指定为“留平教授”,负责照管校产。起初,他深居简出,对于维护校产,的确做出了一定贡献。但在1938年,他出席了日方召集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以后,就迅速滑向了与日方合作的深渊。座谈会之后,周作人写作了《读〈东山谈苑〉》一文,提及“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对于与日方的半推半就以及拉拉扯扯,周作人始终都以倪元镇的“一说便俗”来回避。他的不辩解态度,也引起了国人的普遍不满。
1939年元旦,周作人家中遇袭。惊魂未定的他,很快正式“落水”。3月,他受聘出任伪北大文学院筹备员;8月,文学院成立,出任院长。1940年12月,出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常务委员,同时兼任教育总署督办。次年1月,举行就职典礼。
对于“落水”,周作人并非完全没有自觉。1940年,他请人新刻了一方印章,文曰“知堂五十五以后所作”,说明他很清楚,自此他的一生发生了转捩甚至断裂。
1943年2月,周作人辞职。4月,应汪精卫之邀,前往南京出任国府委员,同时讲学。返平以后,于1944年写作了“思想自传”《我的杂学》,提出“近来我曾说,中国现今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二是道义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据现代人类的知识调整中国固有的思想,后者是根据自己所有的理想适应中国现在的需要,都是必要的事”。在他看来,“此即我的杂学之归结点,以前种种说话,无论怎么的直说曲说,正说反说,归根结底的意见还只在此”。可见其进行一生总结的意味,已经十分明确。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12月,周作人被捕。次年,周作人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直至1967年去世,周作人都处于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状态。晚年的他,因受到中共方面的保护,主要从事翻译工作,也有一些文学创作。但因身负“汉奸”之名,所以在1946年之后,他便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直到1980年代,才开始被文坛与学界重新关注。
苦雨斋聚散
晚近三十余年的周作人研究,形成的共识是“人归人,文归文”。如何评说周作人的是非功过,至今仍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一方面,其文学成就不容忽视,单纯依政治或者道德标准而全面否定他的做法,并不实事求是;另一方面,其附逆的事实同样铁证如山,不会因为他的不辩解而打丝毫折扣。
究竟应当如何看待周作人的“落水”,近80年来可谓聚讼纷纭,甚至形成了尖锐对立的两派。即便尝试采取相对超越的态度,例如将其选择理解为一种“失败主义式的抵抗”(木山英雄《北京苦住庵记: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恐怕也一时无法很好地解决这一问题。而周作人的遭遇之所以值得重视,恐怕更多还在于其反映了个人在历史进程中的某些两难境地。
“苦雨斋”是周作人的斋号。是故,周作人的弟子也有“苦雨斋弟子”的称谓。其中,最为知名的三位是俞平伯、废名与沈启无。(通常所谓周作人“四大弟子”,还包括民俗学家江绍原,不过江绍原其实并未直接受业于周作人,只是私交甚笃)三人与周作人的聚散离合,都在现代中国轰轰荡荡的历史洪流之外,呈现与提示了某些复杂与隐秘的历史面向。
抗战时期,俞平伯与周作人同样留平,但却没有“落水”。不过对于周作人的选择,他也从未责备。甚至在周作人被捕以后,他还主动写信给尚在美国的胡适,请他发挥自己的政治影响,为周作人陈情。废名在抗战爆发之后,返回故乡黄梅,通过长篇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写作,提出了自己的文化建国方案。黄梅位于国统区的边缘,乡居的废名仿佛把自己悬置在了战争进程以外。而与周作人之间,他一直保持某种默契,无论战时战后,都一再为其辩解。沈启无是惟一与周作人一道“落水”的弟子,,可是两人在沦陷时期却反目成仇,沈启无“谢本师”,周作人则强力还击,使得沈启无最终在政治斗争中出局,下场十分被动。
周作人与诸位“苦雨斋弟子”都有很高的文学与学术造诣。但在他们的成就与现实进退之间,却都存在不小的张力。他们的聚散离合,某种程度上也构成了“章门弟子”及其“再传弟子”中最为难以把握的一个群体。当然,是非功过,自有评说。但除此以外,他们在被历史的道义衡量的同时,想必或多或少也在衡量着泾渭分明的历史道义——这一启示无疑更具反思与追问的价值。
作者系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本文编号:225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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