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的审美现代性研究
第一章、主体意识觉醒后的寻根之旅
西川在一篇纪念文章中这样形容海子:“单纯、敏锐……迷恋于荒凉的泥土”诗人大都具有异乎常人的心性气质,单纯、敏锐而易受到伤害,他们是上帝的赤子,在荒凉的大地上幻想创造天堂。身在经验的现实世界,而心却已飞往神秘的远方,这种身心分离的状态使诗人陷入巨大的孤独中。孤独是诗人的宿命,诗人的孤独无法言说,孤独让诗人疏远了身边琐碎的经验世界,而注目于隐秘的内在生命图景,于是他看到了内在世界火石交攻、刀剑争鸣的激烈冲突。这些由原始力量引发的冲突,不断毁灭和重造着诗人的生命,通过与自然实体特别是元素的直接接触和交流,诗人内在的冲突不断化解,但很快新的冲突又会产生,如此循环往复,逐渐淬炼出生命的本真形态,诗人原先分裂的人格也趋于统一圆满,实现了向真实自我的回归。从迷途中挣扎出来的诗人,将目光投向了整个东方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凝视脚下这条缓缓流淌的历史长河,关于它的源头已变得遥不可知,为了追本溯源,诗人不得不背负整个民族一起踏上艰难的寻根之旅。
一、直面“元素”——在创造与毁灭的反复冲突中回归真我
现代人以拥有一套高度文明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制度而自豪,他们打着文明的幌子不断攫取物质财富来满足日益膨胀的欲望,欲望如一团永不停息的黑色火焰炙烤着现代人的灵魂,直到大地龟裂,生命枯竭。海子置身现代都市中,深切感受到生命力的丧失和灵魂的漂泊无依,于是他回到自然,深情呼唤土地、火、水、太阳、月亮等一系列具有创造力的自然元素,以抵挡内心生机的毁灭,在毁灭与重造的反复冲突中,诗人不断回到原初,一层层揭开生命的伪装。
海子从他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那里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他的诗歌有一种直接抵达元素的震撼力,是一场生与死的强有力的搏击,是真正的诗歌。海子诗歌中熊熊燃烧的烈火源自他对生命的热爱,这种热爱不是热爱自我,而是一种对自然万物的无差别的大爱。海子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以诗歌内在的强大生命力去抵挡死亡与毁灭的冲击,创造与毁灭也同时成为海子诗歌的内在冲突。
海子诗歌围绕“创造”与“毁灭”这一主题,出现了一系列具有高度象征性的原始意象,如“土地”、“水”、“月亮”、“火”、“太阳”等,它们有的是偏母性的创造性元素,有的是偏父性的毁灭性元素,,父性与母性兼备、创造与毁灭共存成为个体生命无法回避的根本矛盾。
二、土地与河流——中华民族的生命之源,乡土海子的情感归宿
海子自小生活在农村,是地道的农民之子,农民固有的纯朴与真诚使他无法适应城市的虚伪浮躁,一步步被异己力量逼向孤独失意的角落,既无法融入城市,又难以回归农村,海子失去了精神家园,成为在荒凉的大地上辗转流徙的浪子。身为“局外人”的海子,清醒地认识到现代文明繁荣的表象下潜伏的巨大忧患——现代人被无限膨胀的欲望操控,无休止的利益争斗让人类迷失了本性,延续千年的民族传统难以为继,整个社会陷入一场空前的精神危机。于是,回溯历史,重新唤醒沉睡在中华儿女血脉中的民族情怀,成为诗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八十年代的“史诗”多从文化角度演绎民族历史的兴衰,结构宏伟,主题深刻,有一股震撼人心的豪迈气势,但却少有触动灵魂之作——浓厚的文化气息和深沉的哲学玄思虽然丰富了诗歌内涵,但却无法体现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乡土情结,乡土性才是中华民族的命脉,一切背离乡土性的史诗创作,最终都会因为缺乏生存土壤而走向消亡。
有人说“决定作品能否经受时间的考验的,首先是对童年所抱的态度和对乡土的感情”,海子从乡土的角度切入对民族历史的叙述,正出于他对乡村与土地的深厚感情。在海子的乡土记忆里,土地无疑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基石,中华儿女世世代代在土地上耕种、栖息,繁衍生命,传承文明,土地的宽容博爱、运化万物的品性已深入中华民族的血脉,成为代代相传的文化因子。
海子的民族寻根意识在其早期名篇《亚洲铜》里已见端倪,面对脚下这块亘古长存的黄土地,诗人直接道出了心中无限沧桑:“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个体生命只是这块千年不变的土地上的匆匆过客,人们赤裸裸地降生,又将赤裸裸地归去,当我们被埋入黄土的一刹那,一切生前的功过是非都烟消云散,陪伴我们的只有身边这块冰冷的土地,这块沉默的“亚洲铜”的每一寸身体,都浸染过先辈的血泪,通过它我们可以感受到历史的呼吸、触摸到民族的心跳。中华民族是农耕民族,与游猎民族热衷战争与劫掠不同,我们只会通过劳动收获土地赠与的食物,“宝剑/盔甲/以至王冠”皆不及土地重要,人们一旦将双脚插入土地,便“再也拔不出”,土地是农民的根,民族的根,然而土地带给农民的除了丰收的喜悦,更多的是荒凉和沉重,农民世世代代被束缚在土地上,他们无言的幸福和痛苦混合着泥土的芳香便是一部真实的民族历史。
第二章、尘世的守望与流浪
一、世俗之爱与天使之爱的激烈碰撞
现代社会日益发达的科技大大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但却没能拉近人们彼此的心灵距离,形色匆匆的现代人,谁也不愿停下脚步去倾听他人的诉说,生活在陌生的世界,穿梭于冷漠的人群,我们渴望真正了解一个人,但我们却难以走入他人的内心。为了抵挡来自外界的异己力量的侵扰,每个人心中都筑起一座城堡,四壁合围,门窗紧闭,我们困守于一座孤城,默默祈祷有一天会有一名天使从天而降,以爱之名,带领我们逃离城内的孤独与虚无,去往自由幸福的人间天堂。
当海子从偏远贫困的农村来到繁华喧嚣的都市,周围环境的巨变,使他陷入深深的孤独与彷徨之中。面对现代城市的冷漠、虚伪,诗人感到焦虑不安,为了逃避孤独和寻求灵魂的暂住,他渴望能在尘世寻到一份真爱,这份爱是超越了世俗偏见的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是个体生命意识觉醒后在尘世的精神寄托,海子以一片赤子之心执着地在人间追寻着另一半失落的自己,他将对女友的大爱化为一行行感人肺腑的诗句,为那些行走在爱的荒原中的人们带来了一阵阵温暖和感动。
海子视爱情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西川曾回忆说:“海子一生爱过 4 个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场灾难,特别是他初恋的女孩子,更与他的全部生命有关”。海子的爱情道路坎坷曲折,但他始终怀着圣徒般诚挚的感情,艰难地寻觅着属于自己的爱。海子对爱情表现出一以贯之的深情和专注,他的那些爱情诗篇仿佛梦中人的呓语,无论是浓密的欢喜还是深沉的伤悲,都扣人心弦。那些出自性灵深处的“爱情”意象,倾注了诗人全部生命激情,如同一蓬蓬炽热的火焰,灼得人不敢直视。
海子初坠情网,便沉浸于巨大的幸福中。他与恋人呼吸相通,心灵交融,仿佛“装满热气的两只小瓶/被菩萨放在一起”,两只小瓶的真情感动了菩萨,菩萨也甘愿当一回红娘,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依相守,不离不弃。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仿佛身边的恋人就是从自己身体里长出的另外一个湿漉漉的自己,诗人相信“菩萨愿意,菩萨心里非常愿意/就让我出生/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爱情出自人的本能,当亚当用自己的肋骨创造出夏娃,便注定了世间的男女世世代代的追寻与守候。拥有了爱情,海子这只不系之舟终于有了躲避风雨的港湾,爱情的温馨驱散了他身上的疲劳,激起他对传统家庭生活的向往:“过完这个月,我们打开门/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结婚生子,开枝散叶,海子在爱情的感召下慢慢融入了世俗社会,世俗的冷酷和沉重可以用爱情来融化,心灵的扭曲和创伤可以用爱情来抚平,诗人开始憧憬未来美满的家庭生活,为了爱情,他甚至可以放弃理想追求,甘心做一个陪伴在妻子身旁的平凡人。在诗人心中,“妻子”是生活在水中的一条鱼,拥抱妻子,就像水拥抱着鱼;离开“妻子”,诗人则成为“一只装满淡水的口袋/在陆地上行走”,水养育了鱼,鱼安慰了水,水与鱼交融一体,密不可分,离开了“妻子”,诗人仿佛丢失了自我,成为行走在冰冷大地上的一个游魂。诗人对“妻子”有着儿子对母亲般的依恋,他在《浑曲》中深情吟唱:“妹呀/竹子胎中的儿子/木头胎中的儿子/就是你满头秀发的新郎”,这种“儿子”、“新郎”对新娘的依恋,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冲动,是个体生命回归母体的潜在意识。
二、皈依远方——永无终点的精神流浪
走出爱情的温柔乡,海子又继续永无终点的精神流浪。正如尼采所言:“凡是堕落的都应该把它推到。”海子不愿在世俗的爱情中继续沉沦,他果断放弃了爱情与婚姻,转身投向神秘的远方。“远方”这一意象,在海子诗中,不仅指现实中西藏、青海等距离遥远的地方,更是一个极度自由幸福的能够抚慰人心的精神家园。
现代学者谭佳林指出“表现生命意志、歌颂生命力量与拒绝回家、跋涉不止,这是现代漂泊母题文学两个最突出的意识特征”,海子的流浪远方,是一种主动的自我放逐,他希望用肉体的受难和远方神秘的原始力量来拯救堕落的灵魂,从而重新激发日益消沉的生命意志。
海子曾道自己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海子在结束了几段恋爱后,多次前往青海、西藏等高远荒寒之地,希望能够在未受世俗污染的远方高原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在现实社会遭遇重重困境的海子,此时已然将远方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远方的幸福成为支撑海子度过茫茫黑夜的坚强信念。海子曾发誓言,决心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诗人不顾物质上的贫乏,毅然追求远方的诗歌、王位和太阳,“远方”的神秘莫测,促使诗人克服艰难阻隔,坚定地投入她的怀抱。然而,当诗人试图是揭开“远方”神秘的面纱,一睹其真容时,却发现期待中的“远方”并没有想象的美好,并不能带来幸福,“远方”的一切因为遥远而不可触摸,“远方”只是存在于诗人心中的虚无的念想,真实的“远方”依然没有诗人苦苦追寻的自由和幸福,在经过一番执着的追寻后,面对残酷的现实,诗人深深感到梦想破碎后的绝望与痛苦。
海子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经历了几次南下北上的远游,青海湖畔孤独坚硬的石块、蒙古草原一碧千里的草场都曾留下他的足迹。
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在国人心中永远散发着神性光辉,人们往往借助她的圣洁气息祛灾攘福,海子在遭遇无法摆脱的精神困境后,他怀着朝圣的心态踏上青藏高原,希望这块圣地能赋予他生的力量。然而他看到的西藏却像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高远神秘的西藏失去了神性光辉,变为一块自我封闭的“石头”,外界的风风雨雨、朝朝暮暮都与它无关,它只活在自己的千年不醒的梦中。海子无法敲开这块沉默千年的“石头”,站在这块高高的“石头”上,他体会到的是天地之间亘古不变的绝大孤独。此时,在诗人看来,西藏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和自己一样沉浸在挥之不去的痛苦与孤独中。诗人进一步想象那高高矗立在青藏高原上的喜玛拉雅山,只是一具被割下头颅的巨大躯体,在它上面飞舞着饥饿的头颅,巍峨壮丽的喜玛拉雅山在诗人心中变得残败血腥,充斥着人类留下的最原始的痛苦记忆——饥饿与死亡。
第三章、走向死亡——生命最后的顿悟与超脱 ...........23
一、回到原点,个体生命的圆满闭合..........23
二、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26
结语 ............31
第三章、走向死亡——生命最后的顿悟与超脱
从“远方”归来,海子更加倾心死亡,“死亡”成为海子生命的核心,也成为海子诗歌直接吟咏的主题。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诗人之死”一度成为文坛内外争相讨论的话题,海子之死更是被渲染成一场诗歌神话,出于对海子轰轰烈烈的自杀行为的钦敬,人们将这个生前默默无名的诗人抬上神坛,视他为新时代的“诗歌英雄”。死亡给那些生活在苦闷彷徨中的人带来一场精神狂欢,但是对“诗人之死”的过度消费,不仅歪曲了死亡的本质,也折射出现代人的病态心理。当我们从众声喧哗的嘈杂中冷静下来,重新回归诗人及诗歌的主题研究,那些曾被忽略的问题便暴露出来:“诗人之死”的深层动因是什么?“诗人之死”带给我们何种启示?存在和死亡的本质是什么?这些问题困扰着我们,促使我们不断回到诗歌文本中去寻找诗人留下的答案。
一、回到原点,个体生命的圆满闭合
海子死后的一段时间,评论者们对其自杀的解读出现过一定的拔高与附会,西川为此作了一篇《死亡后记》,从形而下的现实角度陈述了海子自杀的具体动因。现在看来,海子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要归结于现实因素——单纯、敏感、偏执的性格禀赋,极度封闭的生活方式,痛苦破碎的爱情经历,让海子常常沉浸在孤独与苦闷中不能自拔。现实的失落逼迫海子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诗歌写作上,他崇尚一种冲击极限的高强度的写作方式,而这种不计后果的自我毁灭式的写作方式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开始出现幻觉,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写作了,对海子这种视诗歌为生命的人来说,无法写作,无异于被提前宣判死刑,在失去精神寄托、万念俱灰的情况下,海子才选择了自杀来解脱痛苦。除去现实因素,海子之死的深层动因是什么呢?当我们深入到诗歌文本中去,会发现潜藏于海子生命内部的自我分裂的倾向——母性的创造冲动和父性的毁灭冲动时刻拉扯撕拽着他,让他的生命濒于崩溃。海子曾在日记中记述过生命深处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差点自杀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情感上的巨大苦闷和生命内部的激烈矛盾,将海子推向了生与死的边缘,逐渐倾心于死亡和黑暗,他的诗歌也随之蒙上一层浓厚的死亡气息。
结语
海子在其短暂的诗歌生涯中为后人竖起一座精神丰碑,在诗歌流派林立、诗歌思想激烈碰撞时期,海子选择了一条卓然不同的诗歌道路——他将诗意的目光从纷繁的外在世界转移到内在心灵世界,并注重内在心灵世界与大自然的交流沟通,从而创建了独具一格的意象体系,这些意象简单质朴,是组成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基本元素,诗人将自己极端的情感体验融入对意象的描绘中去,带给读者强烈的情感冲击,这种触动心灵的感受,是一种明悟了生命存在本质后的精神愉悦,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一遭后再回顾世界时的莫名感动。
本文以海子诗歌意象为经,以诗人生命经历为纬,综合分析了海子诗歌的审美现代性特征。海子诗歌的审美现代性主要体现在诗人的主体性自觉上,诗人有意识的选取诸如“水”、“火”、“太阳”、“月亮”、“土地”、“河流”、“爱情”、“远方”、“春”、“秋”、“黎明”、“黑夜”等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基本元素作为诗歌的主要意象,从而使诗歌具有生命原始的粗糙感和厚重感,同时诗人又将复杂多变的现代人的情思融进这些意象中,使这些古老的意象具有了鲜明的现代性特征——它们是诗人对抗世俗社会的武器,是诗人从此岸的世俗世界通往彼岸的永恒世界的桥梁,这些意象已成为诗人生命的一部分,在每一个意象中几乎都能找到诗人孤独彷徨的身影,诗人在对这些意象的体认中,明了了隐藏于生命内部的生与死的深层矛盾,在经历了种种生的苦痛后,海子选择了死,海子的“死”其实是另一种永恒的“生”,是生命最本真的形态,这时生命绽放出永恒之美。
海子诗歌超出民族与时代之局限,是一次灵魂的探险之旅,它在对生命存在意义的终极追问中,道出人类普遍的情绪体验,时至今日,仍能引起人们强烈共鸣。海子独特的气质禀赋和崇高的诗歌理想,促成其在诗歌技艺上融合中西、师法古今,以现代情思熔铸传统意象,从而形成独具一格的现代性风格,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
本文从审美现代性角度来研究海子诗歌,旨在弥补以往海子诗歌研究中的疏漏,但由于现代性的意义界定十分模糊,学界对审美现代性也没有确切的定义,故本文所指的审美现代性主要指审美主体的个体性,即剥去社会性的外衣,个体生命在自然状态下所呈现出的自由本真的形态,这也是海子诗歌的经久不息的生命力所在。
参考文献(略)
本文编号:4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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