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梦境与元小说论述
梦是对客观现实的戏拟、仿造、变形和折射。迷宫的另一变形是梦境,梦境成了现代小说制造虚构和揭穿虚构的主要手段。佛罗伊德认为,小说就是作家的白日梦。尽管它不“真”——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并不意味着它不“似真”有可能在特定时空内发生。
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格里高里一大早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这一觉不是告别梦境,而是把人物带进了可怕的现实梦魇。在神话、童话、寓言故事里才可能出现奇幻的场景,在被现实主义运动遮蔽了几个世纪后,突然又重新出现在小说中,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从现代小说开始,作家们又恢复了做梦的传统,任凭幻想这匹野马随意四处驰骋,诡秘怪异、荒诞离奇。卡夫卡的作品也总是在梦境中徘徊,最典型的如<乡村医生>,简直是一个梦的实录。他的城堡、地洞、审判、流放地? ? ,无不是一场又一场的梦魇。卡尔维诺的文字里也充斥着无数的梦境,<看不见的城市>就是一个个梦中城市组成的:“城市犹如梦境:凡可以想像的东西都可以梦见,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者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城市也由欲望和恐惧造成。尽管二者之间只有秘密的交流、荒谬的规律和虚假的比例,尽管每种事物隐藏着另一种事物。”博尔赫斯的小说可以说篇篇都有梦中境界,<圆形废墟>就是一个人依靠日复一日拼命接续的梦境建立起一个虚幻的世界,<另一个我>中博尔赫斯在梦中见到了另一个自己,<秘密的奇迹>里拉笛克在被纳粹枪决的前夜不断做梦,用“一天”(物理时间)过了“一年”(梦境时间),他用这“一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剧本和着作。
传统小说中梦往往只是一个反映现实的手段,而现代小说中梦的地位和作用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小说的灵魏和骨架,把作者不可思议的奇思妙想随意拼贴、串联、剪辑成蒙太奇的光怪陆离的效果。在<红楼梦>中“梦”只是一个引子或者作者某一思想的寄托,其成分被巨大的现实描写所冲淡,以至于人们并不把它当作是“梦”,而就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而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梦境,却充当着使现实变形、解构和重组的功能,它们确实就是梦,虚幻、不可能。<看不见的城市>总共讲述了五十五个城市,但作者却说它们都是莫须有的隐形城市,都是威尼斯的变形。在这篇小说里,我们看不到具体的现实的威尼斯,作者将它分裂为五十五个抽象的城市,用它们来表现威尼斯的记忆、欲望以及蔓延。现代小说中的梦境挤掉了现实,充当了小说的结构和内容。
借梦说事,成了现代小说的一大策略和手段,小说借梦的存在,开始了为所欲为的虚构狂欢。梦成为情节发展的一个关键环节,推动情节的因素不再是人物性格、现实命运,而是一些偶然因素的突然降临—— 将现实变成一场梦魇。只有梦才能解释厄运的突如其来和不可抗拒,偶然的梦魇无缘无故地降临,就如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所述,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里突然要面对突然变成大甲虫的命运;K突然要面临被逮捕和被处决的命运,尽管他从自己的强大对手那里学会了骗人的伎俩,而且还加以创造性的发挥,最终也不能摆脱被处决的结局;加缪《局外人>里的莫尔索杀人纯属偶然:正好口袋里有枪,正好天气热得厉害,正好那人逼近亮出了刀?? 主人公的命运就发生了突变。这样的遭遇可被视为“命运”,但又和现实主义作品中命运不尽相同,它不再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是与性格无关。人物在与强大命运的抗争中往往徒劳无功,以失败告终。这无疑给现代小说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令人陷入虚无和荒诞。现代小说中的梦境不仅是叙事手段,还具有浓厚的哲学色彩,它表明了人在工业文明的强大异化力量之下的渺小无力,表达了现代主义者对不合理的现实的批判和对人生的悲观与失望。
梦境既是现代小说制造虚构的手法,同时又是戳穿虚构的手法。通过梦境,现代小说得以实现“元小说”的叙事策略。“元小说(metafiction)具有反叙述倾向,就是尽可能使叙述的人为性暴露出来,不是用自然化来擦抹叙述程式,而是有意把叙述作为叙述对象。”①传统小说千方百计营造真实感,现代小说则使尽手段去营造虚构感。现代小说一方面虚构得似真,一方面又忙不迭地告诉你这是假的,编出来的。于是造梦与解梦,就成为现代小说叙事过程中的迷宫,使花园中满布分岔的曲径。当代中国先锋派作家马原的小说<虚构>中,讲述了“我”5月3日进入麻风村,在麻风村度过了许多日夜,离开后在道边睡了一觉,笔耕论文新浪博客,醒来后发觉今天不过是5月4日。那么在麻风村的经历在日历上都不存在,他用一个“梦”
就把一切真实性都消解了。马原在后来谈到这篇小说时说:“我忽然发现这等于是— —写小说的这个过程和现在读小说的这个过程,和主人公在小说里经历的时间,这些全部都不存在,全部以梦的方式呈现。实际上你看到小说最后,根据小说文本,你可以这么判断,主人公在西藏走到路边某个道班的时候,进去睡了一觉,在这一觉里,他自己做了一场大梦,被梦魇着了,才惹出这么一篇小说。”⑦ 梦境只不过是小说家使用的一个叙事圈套,先引诱你堕入“真实”,又告诉你它根本就不存在。这就是现代小说常玩的把戏和套路。
梦境的引入给小说带来了创作上的解放和自由,作家们不再拘泥于反映现实,而可以凭空捏造出一个“现场”,只需满足小说内部的逻辑链条,小说照样成立。不仅如此,梦境的运用还赋予了现代小说变幻难测、隐蔽神秘的特色,使现代小说的涵义无限丰富,以至于人们能从卡夫卡那并不多的作品中建立一门“卡夫卡学”,产生出几百倍于卡夫卡作品的解读文献。莫言这样评论现代小说:“用多种可能性瓦解了故事本身的意义,而让人感受到一种由悖谬的逻辑关系与清晰准确的动作构成的统一所产生的梦一样的美丽。”正因为“梦一样的美丽”,以及“梦一样的超逻辑”,现代小说可说而不可解,想要概括出其主题和意义实在有些勉为其难。现代小说令读者耽溺于“请多告诉我一点”的疑问中,而这些隐喻性文本的寓义总是由作者、评论者及读者一道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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