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苏联学的兴衰 ——以布热津斯基和塔克的研究为例
【摘要】 美国的苏联学是指冷战期间美国学术界以苏联政治为对象而展开的研究。本文介绍了美国苏联学起源的历史背景、主要理论视角、代表性学者的学术思想和苏联学取得的成就。另外,本文也试图初步回答美国学者未能预见苏联解体的原因所在。美国的俄国研究起步很晚。除了几所大学里的俄国语言、文学和历史课程之外,一战前美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俄国研究。20世纪20、30年代,洛克菲勒基金会做了一些苏联知识的普及工作,但这时美国人对俄国仍然知之甚少。第二次世界大战特别是冷战催生了美国的苏联学。为了认识和理解苏联这个对国家安全造成最大威胁的敌人,美国政府、基金会和大学合力推动了历时40多年的大规模对苏联系统研究。大体说来,美国的苏联学有四个主要的理论视角。极权主义是美国学者为苏联贴上的第一个标签。这个模式将苏联与纳粹德国并列,强调其恐怖、垄断全部权力和全面社会改造等与以前独裁政权不同的全新特征。这个理论认为苏联不会发生变化,也无法进行改革。斯大林逝世后苏联发生的一切使学者对其有效性产生了质疑。一部分学者受到美国政治研究的启发,认为苏联政治并非极权主义模式所认为的铁板一块,而是在机构、精英之间甚至社会各阶层之间出现了不同的利益集团。在这种多元主义视角之下,苏联将走向西方政体那样的多元政治。另一部分学者则深受帕森斯等人的社会学影响,将苏联视为一个趋向理性的现代工业社会,认为工业化和城市化等社会经济领域的发展将使苏联政治发生改变,其中的“趋同派”甚至认为苏联将由现代化道路走向西方式的民主政治。与这一派相对,还有一部分学者侧重分析俄国历史和传统政治文化对当代苏联政治的影响。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前学者们侧重文化的连续性,以此得出苏联政治稳定且具有很大合法性的结论；1985年之后他们转而认为,由于世代差异,俄国政治文化的变化性更为显著,甚至认为苏联70年的统治已经造就了多元民主体制的根基。布热津斯基和塔克是美国苏联学家中的代表人物,他们个人经历不同,观点相异甚至相反,但他们的研究都贯穿了整个冷战时代,在学界也都有相当影响力。布热津斯基是一位怀有政治抱负的波兰裔移民。他始终认为苏联政治是不能改革的极权主义体制,这个极权主义的核心特征是政权完全控制社会。在他看来,赫鲁晓夫时代苏联的发展方向是演变,自勃列日涅夫时代起苏联政治就走向了衰朽和蜕化。除此之外,俄国历史传统的连续性表现得也越来越明显,苏联体制开始向沙俄时代的威权主义政治靠拢。他注意到,苏联的民族问题是一种潜在危险和苏联政治演变的障碍,到1980年代末它变成关乎苏联生死存亡的问题。斯大林逝世之前,塔克曾于美国驻苏使馆工作9年。他的研究特色是对心理学方法的运用,他发现,在很大程度上独裁者斯大林的神经质人格驱动了苏联体制的运行。他指出,斯大林主义并不是一场西方通常认为的现代化革命,而是向15到18世纪沙皇时代俄国国家建设过程的回归。塔克对苏联的意识形态——马列主义也进行了较为新颖的解读,并指出西方学界的许多误解。在塔克看来,斯大林主义的遗产深刻影响着他身后苏联的发展,赫鲁晓夫的政策回归到1930年代的斯大林主义,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国家肿大膨胀,社会筋疲力尽”。由于信仰体系失败,作为一种文化,1980年代的苏联共产主义已经陷入危机之中。苏联解体前后,美国学界对苏联学进行了反思。苏联学对苏联领导人和俄罗斯学界都产生了一定影响。通过人才供应和政策建议,苏联学与美国对苏政策的制定和执行更有紧密关系。美国苏联学未能预见苏联解体的原因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苏联解体本身很难预测、苏联学家自身存在局限、理论工具和观察视角存在缺陷、美国国内环境和国际局势制约。本研究得出以下初步结论：地区研究应以人文社会学科为基础；理论工具对事物认知具有副作用；学者的情感不利于研究的客观;限定时段是预测的前提条件。
绪论
一、对研究的再研究：研究内容与目标
关于苏联学的涵义，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定论。苏联学的字面意思就是苏联研宄，如同物理学就是物理研究。广义上，苏联学是指对苏联的研宄，包括对其政治、经济、文化、历史以及语言、文学和艺术等领域的研究。狭义上，苏联学则专指对苏联政治的研究。①尽管二战之前的美国俄苏研究是多领域的，但战后苏联研宄开始带有明显的政治取向。可以说对苏联政治的研宄是苏联学的一个主要方面。在本文中苏联学特指苏联政治研宄。
美国对苏联的系统研究，是在冷战拉开帷幕之际幵始的。对于二战前还奉行孤立主义，对外界“漠不关心”的美国来说，如此大规模地研究某一地区或一个国家，这在其历史上还没有先例。然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研究实力堪称世界第一的美国苏联研究界，对于1991年发生的苏联解体这一重大事件，事先却没能做出较为准确的预见。此后随着研宄对象的消失，苏联学研究力量分化瓦解，这门学科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从学科史的角度看，美国苏联学近半个世纪的兴衰沉浮引人深思，也值得我们对其进行较为全面的分析和总结。
本文全面介绍了美国苏联学起源的历史背景、主要理论视角、代表性学者的学术思想、苏联学取得的成就和不足之处。另外，本文也试图初步回答美国学者未能预见苏联解体的原因所在。通过这样的梳理，读者可以了解美国苏联研究40佘年的发展脉络和特点，了解苏联学的思想成果，并从中得出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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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学术、思想与现实：研究意义
第一，学术史意义。在长达近半个世纪时间里中，笔耕文化传播，美国学者在苏联研究领域进行了大量理论创作和经验研宄，形成了不同的研宄流派和学术范式，对于苏联政治的本质、内涵和演变做出了多种解读。从学术史角度分析，对美国的苏联学进行系统回顾，可以更深领会这个研宄领域建立的时代背景、内外动因和发展历程。同时，对美国的苏联学进行研宄，有助于理解当今美国的俄罗斯问题研究的流变和传统，同时为中国的国际问题特别是俄国问题研究提供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第二，思想史意义。除了学术研宄本身之外，苏联学反映了美国学者对待世界其他民族和地区的认知水平和思想境界。虽然苏联己经作古20年，苏联学作品中的大多数已然尘封许久，但其中蕴含的许多思想积淀今天看来仍然有很大价值。如果我们今天仍要读孔子和柏拉图，那么就没有理由拒绝吸收来自苏联学的养料。另外，苏联学是在一般的美国学术文化的沃土中成长起来的，透过它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几十年的学术思潮的发展和变迁轨迹。
第三，现实意义。一方面美国苏联学深受美国国内外政治气候的影响，另一方面它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美国对苏决策。对苏联学进行研宄有助于理解美国学界对决策界的影响路径和方式。学术思想会渗透到政治决策之中，政治风向也会影响学术研究导向。另外，有的学者还会在大学与政府之间“旋转”穿梭。美国学界与政界、学术与政策之间的互动关系可以透过苏联学管窥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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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美国苏联学的起源
探讨苏联学几十年的发展，不能不对其诞生之前的“史前史”加以注意。这是因为，冷战之前美国的俄苏研宄为后来的苏联学奠定了资料基础，也做了人员上的准备。更为重要的是，它为后来的苏联研究提供了观念和思想来源。当时的新闻报道，出版的有关俄苏的书籍，引进的俄文资料，都为后来苏联学家研宄列宁和斯大林时期的苏联所用。当时俄语和俄国历史教学，各种关于俄苏的研讨班，培养了一批对苏联事务感兴趣的青年。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美国苏联研究的骨干。可以说当时的有关俄苏的知识开启了美国人了解苏联的认知之窗，前辈学人看待俄苏的视角和方法也影响了后世的苏联学。
美国苏联学不是凭空产生的。从历史传承上看，它是19世纪末萌芽的美国俄国研宄生长出来的自然结果。苏联学的兴起向人们提出了很多问题。例如，为什么苏联学会在二战之后的美国勃然兴起？之前美国的俄国研宄对它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苏联学的发初与美国政府和基金会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国际局势对其出现的作用何在？这些都是本章试图回答的问题。
本章力图描画出苏联学在美国产生的历史脉络，具体说就是从一战前美国俄国研究的萌芽，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零星的苏联研究，最后到二战结束后初期苏联学在美国的兴起。从时间跨度上看大约有60年，即从19世纪末期一直写到1950年代初期。从内容上看，由于当时的俄苏研究还很不系统，其思想成果既不连贯也不成体系，所以本章将对美国俄苏研宄的机构史进行梳理，重点关注时代背景因素的影响，对于观念史方面的内容也会有所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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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1894-1917:初步了解
俄国1861年的农奴改革曾引起美国新闻界的注意，但美国人对俄国真正发生兴趣始于1880年代。这一时期，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列斯科夫、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的英译本出版，美国甚至出现了 “俄国热”。除此之外，移民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虽然1870年美国只有4500名俄国人，但到1890年，平均每年移民美国的俄国人就达到18万之多。20世纪的前20年时间里，更有多达250万俄国人来到美国。?大量俄国移民的到来，进一步提升了美国人对他们母国的兴趣。1885年，俄亥俄州的欧柏林学院（OberlinCollege)开设了捷克语课程，培养对象是具有斯拉夫背景的学生，目的是让他们在这些俄国移民之间展幵基督教教会工作。
1894年，哈佛大学教授阿奇柏德?柯立芝（Archibald Cary Coolidge)开设了美国高校里的第一门俄国历史课，标志着俄国问题的教学在大学层次正式展幵。值得注意的是，他当时将俄国历史置于欧洲和整个世界框架之内，而不是单独进行讲授。这种方式没有把俄国与欧洲和世界割裂开来，而是考虑它们之间的联系。这与后来地区和国别研究只关注一地区或一国有所不同。另外，柯立芝还自掏腰包，资助研究生到俄国进行实地访问研宄。此后，也有一些俄国学者到美国讲学，增加了美国人对于俄国的了解。例如，社会学家、圣彼得堡大学法律史教授马克西姆?科瓦列夫斯基（Maxim Kovalevsky) 1901年曾于芝加哥大学讲授俄国制度；历史学家、后来的立宪民主党领袖米留科夫（PaulMiliukov) 1903年到芝加哥讲授俄国文明，并在波士顿开设罗威尔系列讲座（Lowell lectu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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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国苏联学的理论视角..................... 38-78
第一节 极权主义....................... 38-49
一、确立：1950年代..............................40-44
二、修正与反思：1960年代以后..................................... 44-48
小结 ..........................48-49
第二节 多元主义............................ 49-59
一、利益集团分析 ......................50-54
二、制度多元主义 .......................54-58
小结................................ 58-59
第三节 理性——现代化....................... 59-70
一、工业化与理性视角 .....................59-64
二、现代化与趋同问题 .......................64-70
小结............................. 70
第四节 历史传统——政治文化...................... 70-78
一、连续性与维持现状：1985年之前.................... 72-75
二、变化性与体制变迁：1985年以后............................... 75-77
小结 ....................................77-78
第三章 布热津斯基的苏联学：体制与传统.................... 78-117
第一节 极权主义：政权控制社会 .........................80-92
一、涵义变迁 ..........................81-85
二、发展阶段 .......................5-87
三、与清洗和理性的关系...................... 87-91
小结.................................... 91-92
第二节 演变、衰朽和蜕化：苏联政治的未来....................... 92-103
一、赫鲁晓夫时代：演变..................... 93-95
二、勃列日涅夫时期：衰朽与蜕化................. 95-101
三、改革年代：衰朽而非演变 ..................101-102
小结 ...................................102-103
第三节 历史文化连续性：传统作用于当代....................... 103-109
一、历史周期论 .............103-104
二、行政相似论 ..........................104-106
三、政治文化论 ..................106-108
小结 .........................108-109
第四节 民族问题：苏联解体的关键................ 109-117
一、潜在问题：1970年代初之前 ......................109-111
二、演变障碍：197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中期 ...................111-112
三、生存危机：1980年代末............................ 112-115
小结 ..................................115-117
第四章 塔克的苏联学：人格与文化................... 117-152
第五章 美国的苏联学：得失之间
在考察了美国苏联学的起源、理论与范式和三个代表性学者的思想流变之后，本章准备回答绪论中提出的问题：为什么美国的苏联学家没有预测到苏联解体？实际上，这个问题的背后之义是如何评价美国的苏联研究。由于未能作出准确预见，苏联学曾经广受诡病，这被很多人视为该研究领域的重大缺陷，甚至是失败（failure)的象征。但由此得出“苏联学失败”的结论是否中肯呢？ 2009年笔者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保罗?尼采高级国际研宄院俄国系主任帕罗特(Bruce Parrott)教授谈及这个问题时，这位哥伦比亚大学培养的苏联研宄博士、1980年代薪露头角的苏联学家、当代美国俄国研宄的中坚之一表示，不能作出这样简单的评价，还应该看到苏联学取得的成就（achievements)。
1991年苏联的突然解体，令美国苏联学界始料未及。其实，六年前戈尔巴乔夫上台以及他的一系列举动也不在当时主流学者的估计之内。如果以1946年哥伦比亚大学俄国研究所的建立为苏联学兴起的标志，那么到1985年它已经有40年的历史了。经历了斯大林的最后岁月，赫鲁晓夫改革和漫长的勃列日涅夫年代，经过美苏冷战、缓和和新的对抗的洗礼，在应用极权主义模式、多元主义范式、理性——现代化理论和历史——政治文化论等研究视角的变迁之后，苏联研宄可以说日臻成熟。随着芬索德等老一辈学者逐渐淡出舞台，新一代“少壮派”逐渐_起。苏联学界的世代变化，与苏联政治精英的世代变化相似。随着勃列日涅夫等老一代苏联领导人的悄然隐去，新一代领袖即将登上历史舞台。苏联将往何处去？苏联学面临“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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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
在以布热津斯基和塔克的研究为例，探讨美国苏联学的兴起与衰落之后，笔者得出以下初步结论：
一、地区研究应以人文社会学科为基础
苏联学是地区研究的典型。从美国苏联学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中，我们可以得出关于地区研宄的某些一般性结论。如果按照“条条”和“块块”来对人类社会进行划分，那么“条条”就是诸如政治、经济和历史等现象，这些是传统的政治学、经济学和历史学等人文社会学科的研宄对象；“块块”就是像美国、俄国和欧洲等国家或者地区，这是美国研宄、俄国研宄和欧洲研究等国别研宄或者地区研宄的研宄对象。几乎每一 “条”都涉及所有“块块”，几乎每一 “块”都包含所有“条条”。举个例子，政治现象在所有国家和地区都是存在的，美国这个地区包含了几乎一切现象。如果传统学科试图总结出人类社会在某一现象上的普遍规律，那么它应当把所有地区都纳入考察范围，这样才可能正确理解这种现象；同理，如果地区研宄试图把握某一地区的发展趋势，就需要把关于本地区的所有现象加以研究，这样才可能正确理解这个地区。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在短暂的生命中要考察某一学科涉及的所有地区，或者研宄某一地区涉及的所有学科，都是不可能的。那么，怎么样来判定研究的优劣呢？笔者以为，一个好的学科专家，拿政治学家来说，至少应该把一个地区的政治现象搞清楚，然后兼及其他地区，由此得出的政治学结论才能相对普适；同理，一个好的地区专家，比如美国研究专家，至少应该把美国的某一种现象弄明白，然后兼及其他现象，由此得出的关于美国的结论才能相对准确。换句话说，好的学科专家应该把某一地区作为基础，好的地区专家应该把某一学科当作支撑。对所有地区都略知一二，但一个地区都不精通的学科专家，很可能不是一个好的学科专家；对所有学科都知道一点，但一个学科都不精通的地区专家，可能不会是一个好的地区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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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号：10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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