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落水
本文关键词:周作人
抗战胜利后,周作人被押去法庭受审。
晚年周作人与长孙在一起
年,直到这个时间点,我们的国民政府才正式向日本宣战。作为一名职业军人,黄埔一期生的宋希濂接受记者采访,明确表示他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周作人,这位被大家认为充满了智慧的长者,根本不懂什么叫国际政治,看这段时期的日记,不是他请日本人吃茶聊天,便是赴日本人的宴会喝酒,似乎活得非常潇洒。在北平的文化人,遇上日本人找麻烦,第一个本能反应,是赶快去找“周启明”,也就是说赶快找周作人。为什么呢?因为周是可以在日本人那里说上话的。
12月26日,周作人在伪中央电台作广播演讲,讲题为《日美英战争的意义与青年的责任》。一二三四说了很多,每一条都很丢脸,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罪证。动不动就是要为东亚民族解放而战,“我们身为东亚民族的人,应当在此时特别紧密联络,团结一致,以对抗英美的侵略,以求本身的解放,这是东亚民族最紧要的时期,我们切切不可以忽略”。责任也好,意义也罢,无论怎么振振有词,都是大东亚共荣圈那一套胡说八道,出自能写一手锦绣文章的周作人之口,真让人情何以堪。好在当时媒体并不发达,没多少人听广播,讲话稿发表了,也没什么人愿意阅读。人在做天在看,那年头做汉奸也不容易,要不停地开会,赶场子发言表态。太平洋(601099,股吧)战争爆发后的两个月,周作人忙得不亦乐乎,一个会接着一个会开,宴会吃了一顿又一顿。日本人很在乎宣传,而且显然是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不难想象抗战胜利,周作人应该会有的狼狈。此一时彼一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1945年日本人宣布投降,南京和上海开始了对汉奸的大规模检举,紧接着北平也着手清算。周作人曾有过去延安的打算,知道国民政府肯定饶不了他,但是真去投奔共产党,人家也未必会欢迎。结果呢,认赌服输,以汉奸罪被逮,判处十年徒刑,关进了南京的老虎桥监狱。我祖父说起周作人,总是觉得很惋惜,认为他“思想明澈,识见通达,实为少数佳士,即使做奸,情有可原”。现实总是残酷的,大家都不愿意看周作人这样那样,偏偏他就是这样那样了。许广平先生在周作人被抓的那几天,曾在上海对祖父谈起过周作人,说周做汉奸后的“种种表现,皆贪吝卑劣,且为一般文人作奸者之挡箭牌,以为启明先生尚为汉奸,他何责焉”。祖父将这段话记录在了日记上,说自己“闻而怅然”,心里很不痛快。
周作人比祖父大了将近十岁,他弟弟周建人也比祖父大,祖父敬佩周作人的文章,与周建人私交更好,他们在商务印书馆共事多年。“文革”后期,我作为一名中学生,曾经见过周建人,他是人大副委员长,出门可以坐红旗牌轿车,在当时代表着非常高的国家领导人待遇。有一天过来跟祖父聊天,红旗轿车就停在胡同里,不知什么原因,汽车抛锚了,然后又来了一辆,小胡同里一下子停了两辆红旗,很是扎眼,许多孩子远远地在观看。与鲁迅和周作人相比,这位作为三弟的周建人学问如何,我一直弄不太清楚。他当过浙江省省长,还当过共产党的好几届中央委员,后来又是民进的最高领导。
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起周作人,他当然也是无意中听大人说的,意思无非周作人这家伙向来言行不一,说是一套,做又是一套,说他过日子太讲究,什么都很精致,要吃好的,要喝好的,文章虽然写得很漂亮,可文章漂亮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当了汉奸。抗战八年,正是父亲接受中小学教育的年头,他随着祖父逃难到四川做难民,爱周围环境影响,对叛国投敌的汉奸深恶痛绝,有一种天生的仇恨。周作人被判徒刑,完全是情理之中,很显然,对汉奸,仅仅只有一个道德审判还不够,该法办还是得法办。南京夏天很热,老虎桥监狱通风条件非常差,黄裳先生曾有文章记录当时的情景,看见周作人光着上身,笨拙的身体在席子上爬,完全一副斯文扫地模样,旁边还放着个装花露水的小瓶子,显然是用来驱蚊止痒的。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都知道,鲁迅与周作人兄弟绝对不能绕开。可以喜欢或者不喜欢他们,但是你必须要有足够的了解,必须认真地去读他们的作品。否则就会有太多人云亦云,就会有太多误读,而人云亦云和误读的重要原因,可能还是因为周氏兄弟文字太多,真要耐心读完并不容易。好文章要慢慢品,与许多研究现代文学的朋友聊天,都会有一种差不多的观感,刚开始,你会觉得鲁迅文章好看,像投枪像匕首,看了觉得过瘾,到后来,便会觉得周作人文章更有味道,更好看更耐读。说起周作人的下水,每一代人看法不一样,出发点不同,结果也就不同。祖父那一代读书人,崇尚他的学问,总体来说是敬重和惋惜。父亲那一代,印象中的周作人,也就是一个落水的大汉奸卖国贼,肯定好不了,他的结局是罪有应得。
我们这代人对周作人的观点,相对复杂一点,既没有祖父他们那代人的敬重和惋惜,也没有父辈那代人的轻蔑。我们小时候,汉奸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坏人,但是国民党反动派也是坏人,所以他们都差不多,都一丘之貉。还有“地富反坏右”。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坏人太多,天下乌鸦一般黑,像周作人这样的便基本上被淹没了。如果不是攻读现代文学专业,不是为了一个硕士学位,我很可能根本不会去接触周作人的作品。问题在于,改革开放以后,右派平反了,地主富农摘帽了,反革命变成一个十分模糊的词,国民党反动派也不是过去那个概念,唯一不太可能更正的是汉奸罪名。
自古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老百姓(603883,股吧)心目中,文章好看不好看不重要,汉奸和男盗女娼一样,永世都不可能翻身。周作人的不幸是遭遇到了北平沦陷这样的乱世,他没有挺身而出,恰恰相反,半推半就地挺身而入,从出世的风流儒雅,变成入世的自甘堕落。周作人之幸运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权很快垮台,改朝换代让他成为真正的隐士,事实上,他只坐了短短三年牢,在解放军还没过江前就被释放。此后的十八年,除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化人在劫难逃,他的生活也谈不上太糟糕。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三反五反”,反胡风反右,他照样写文章,数量很多,质量也不错,真不能写就翻译,用各种各样的笔名发表,每个月有四百大洋仍然入不敷出。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周作人落水本应成为文化人心中永恒的痛楚,毫无疑问,没有人会原谅他做了汉奸这个事实,然而也未必会有多少人太当真。过去一百年,中国文化人一方面不断地扮演崇高,,说不完的大话,另一方面又有着太多无耻,太多让人难堪,因此,周作人的故事让人痛心,也容易让人聊以自慰。它给了我们一个可以鄙视他人的制高点,给了我们一个五十步讥笑一百步的机会,仿佛旧时指责邻人偷盗女子失节,人们与生俱来的道德优越感,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油然而生。崇高感的诞生,并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有多崇高,而是我们觉得别人还不够崇高。口号越喊越响,节操却一次次落地,正因为如此,也就有了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文化人的尴尬,有了上纲上线,有了检举揭发批判,有了互相构陷落井下石。
中国文化人的最大不幸,不仅仅是遭遇乱世,生命受到威胁,更多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一步步放弃了抵抗。明末清初的时候,面对清廷威逼和诱惑,顾炎武有一句十分体现文人之雄壮的话,“刀绳俱在,无速我死”,意思是说,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人皆有怕死的一面,真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死也就没什么太可怕。侯方域没人逼他,并没有刀架在脖子上,大清只用一个恢复科举,就将他给降伏了。因此《桃花扇》的故事精髓,在于国难当头,是与非的判断上,一个妓女很可能比一个文化人更有骨气,更明白道理。做人应该有底线,然而人生之困惑,往往是我们并不知道底线在哪,经常会书读得越多,越糊涂。
事实上,有意无意地,周作人一直在悄悄为自己辩护,他可以认错,可以认罪,是不是真在忏悔,只有他心里才明白。巴金先生说起“文革”,认为最大的悲哀是很多人并没有罪,却真心地觉得自己有罪。认罪不认罪,忏悔不忏悔,是一个不太容易说清楚的话题。抗战胜利后那几个月,各路汉奸仿佛热锅上蚂蚁。1945年11月16日,十分平静的周作人写了一篇《两个鬼的文章》,振振有词,痛斥中国士大夫的言行不一致,说他们所做的事,无非是“做八股、吸鸦片、玩小脚、争权夺利,却是满口的礼教气节,如大花脸说白,不再怕脸红,振古如斯,于今为烈”。
在这篇文章中,周作人说自己很幸运,终于可以不再与虚伪的士大夫为伍,“吾辈真以摆脱士籍,降于堕贫为荣幸矣。我又深自欣幸的是凡所言必由衷,非是自己真实相信以为当然的事理不敢说,而且说了的话也有些努力实行,这个我自己觉得是值得自夸的”。周作人说所有这一切其实“也只是人之常道,有如人不学狗叫或去咬干矢橛,算不得甚么奇事,然而在现今却不得不当作奇事说,这样算来我的自夸也就很是可怜的了”。听其言观其行,真不敢相信此时的他竟然还能这么说,还能有这样的自信,写完文章二十天后,12月6日,周作人便以汉奸罪被逮,送到北平炮局胡同监狱。
周作人说自己文章中向来有两个鬼,一个是流氓,一个是绅士,话说得有些绕,拐弯抹角,不熟悉他文风的人,很可能不明白要表达什么。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说白了,就是好文章要包含两种气息,在看似讲道理的文章中要有流氓气,在看似捣蛋骂娘的文章中要有绅士气。一味讲道理难免“头巾气”,一味风花雪月难免轻浮,在写作技巧方面,对文章之道的精通,周作人绝对是高手和达人。你可以不喜欢他的为人,然而不妨碍欣赏他的文风,学习他的文字。只是欠了账都得还钱,功不唐捐,在现实生活里,在有意无意中,无论是耍流氓,还是装绅士,一定要慎之又慎,认真再认真。
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读周作人文字,还是那种感慨,总会有一种心痛,惋惜他的落水,更痛心他被人鄙视,让人看轻。那些人格上还不如他,那些远比他更不光彩的行为,在政治正确的旗号下,大话空话言不由衷,溜须拍马随大流,争名夺利,动辄上纲上线,检举揭发批判告密,各种无耻和不堪,都可以肆无忌惮,都可以堂而皇之。龙游浅水也罢,虎落平阳也罢,现实就是现实,事实不容改变,祸因恶积罪有应得,周作人显然不足以成为知识分子的表率,他从神坛上跌落,名誉一落千丈,斯文从此扫地,因为他的存在,因为有他这块挡箭牌,中国文化人的整体道德水平,似乎都被拉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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